一
倾墨在中曲山脚下,看着雪地上印了自己清晰的脚印。海蓝和驭雪的长呼还隐隐绰绰地回响在群山间,密密匝匝地像是在嘲笑他现在的孤单。
“下雪了呢。”倾墨垂下眼睑,长睫毛掩住眼眸中的难过。都说六界第一美男驭雪仙对于下雪管制得非常严格,除了冬季的例行公事,每次飘雪都是由心而至。
由心而至……
轻轻靠在身后的树上,枝头几簇雪蓦然落下,坠入满地的洁白。今日这雪与浮生花比起来,失了一段馨香。那年,也是在树下,如雪一般铺了满地落花。
她朝他奔过来,一脸的泪,美得惊心动魄。那时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支撑自己,感受着她抱着他越来越紧的手臂,感受着她疾呼时身体的颤抖,心疼得无以复加。对不起,他不能告诉她他的真实身份。他想用龙宫太子的身份重新到她的身边,而不是那个伤她至深的人间皇帝。
不过,自己貌似来晚了一步。
雪越发地大了,倾墨站成了一座雕塑。
二
驭雪声音轻得要飘进风里:“海蓝,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海蓝刚刚从驭雪的美色中清醒过来,正在激烈地批评检讨自己,一时没注意驭雪说了什么,于是侧头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驭雪的手滑到袍袖内,捏了捏那卷玉帛,神色淡下来,拍拍她的头:“没什么,等你再次渡劫回来,我再告诉你吧。”
“再次渡劫……”海蓝哀鸣一声,注意力成功被渡劫拉走。
驭雪莞尔,用没有受伤的手顺手化了把剑出来:“我陪你再练练吧,即便是第二次渡劫,雷劫还是不能轻视。”
海蓝犹豫:“你的伤可以吗?”
驭雪身体还是很虚,不过装气势什么的,可是狐狸精的强项。驭雪切了一声,狐狸眼中媚色流转:“别忘了,我是仙,你是妖。这点小伤,切……”
海蓝扁扁嘴,胸前的青刀标记光芒大盛,呼啸一声幻化而出。海蓝右手握着青刀,左手捏出指风的姿势。
驭雪盯着她的左手皱皱眉,手中的剑转了个方向,嘴角微勾:“来吧”。
雪中的一场比试,两人酣战良久。直到天色微明,两人才想起锅里的鸡,赶紧罢战,奔回去热了热冷掉的鸡。
海蓝咬着鸡翅:“你举着鸡腿的样子比举着剑善良多了……”
驭雪:“……”
毛毛:“喔喔喔喔……”
海蓝摸摸毛毛的头:“还是你懂我。”
驭雪:“……”
吃饱喝足,两人都不想再战了,分别捧着肚子回去休息了。
驭雪回到洞里,疲惫地躺倒,满心满眼都是海蓝的笑。发了一会儿呆,驭雪从袖口拿出那卷玉帛,犹豫了良久,还是没有战胜内心,轻轻展开:
以玉帛为记:
倾墨倾情,一舞难倾城;
昙花沁玉,转瞬皆成空;
浮生花落,心亦落尘封;
轮回流转,与你度千生。
驭雪反复念着“轮回流转,与你度千生,轮回流转,与你度千生……”脑中空白一片,只余一个念头:“若是海蓝想起了他,记起了这段情,她竟然要去凡界寻找他的转世,与他度过千百个一生,生生世世不分离么?”
这首小诗下面密密麻麻地竟然雕满了字,许是怕百年岁月侵蚀了墨迹,便一刀刀刻在玉帛上。想想当时的情景,才三天的时间竟然雕刻这么多字,海蓝是一刻都没合眼么?
驭雪一字一字地读完了他们的故事,合上玉帛,手指攥到发白。
“与你度千生”,等了这么久才打开,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驭雪猛地一扬手,想把玉帛狠狠地掼到墙上,却又想起当年她一身红裙,眼角泪痕未干,小心翼翼地将玉帛放到他手里的情景来。驭雪不由得软下了手臂,叹息一声,把玉帛复又收回到袖中。
忽而,驭雪莫名脑中又闪现两人比试的时候,海蓝颇为凌厉的指风来。如此厉害的手指功夫,他只能想到一个:倾墨。
倾墨?
驭雪忙忙地又拿出玉帛,念了第一句,忽然白了脸。他知道有些妖在渡劫的时候,为了方便常把在凡界的名字直接取为自己本来的名字,不过这样做过于招摇,大多数的妖为了不让共同渡劫的其他妖识别出自己,都是改名换姓,如凡人一般度一生。
所以,这是一个巧合还是真的是倾墨本人?
即便就是倾墨本人,他们两个渡劫之后,前尘尽忘,如果没有这卷玉帛,他们应该什么都想不起来。驭雪拿着玉帛,仿佛重似千金。
三
倾墨的脚已经冻麻了,他仿佛没有察觉一般脚步生风地离开中曲山。走了几步直接脚下生云,不多时便来到凡界。
倾墨按下云头,躺倒在一处宫殿的屋顶,吹着风。现在凡界正值深夜,夜色黒沉浓得似要低下水来,正好不用担心被别人看见。夜风清凉,吹散了些许倾墨纷乱的思绪。或许也只有这里,只有在这个他和海蓝相爱相守过的招摇宫才能让他冷静下来,才能让他不至于沉闷窒息。
千年来,他做的最得意的事便是冒着生命危险把渡劫的记忆保留了下来。幸好有封存记忆的蚌珠。倾墨掏出不离身的蚌珠,在淡淡的月色下细细查看着,脸上浮起笑容。蚌珠在倾墨的修炼下,已经比当日足足大了一圈,色泽也不再是雪蚌的纯白色,而是夹杂着些龙族的金色。如今海蓝又要再次入凡界渡劫,这蚌珠内属于他的记忆也已清理干净,该找个时候还给她了。
又有了见她的理由。倾墨嘴角勾起,坐起身来。倾墨收好蚌珠,举目四望,不远处的浮生花树旁挂满了长明灯,照得四周亮白如昼。树下花瓣间置了一酒案,一男子黄袍玉带醉得斜倚在案上,案前几个白衣舞女正翩然起舞。
倾墨漠然转头,错过了那男子孤寂的神情。
四
倾墨一大早便开始砸司命神殿的大门。
一小童满脸倦意,一声不吭地开门,身上的衣衫倒是齐整地很。
倾墨道了声谢,迈开步就朝里走。小童拉住他:“司命神君今天脾气可能不太好。”说罢,也不等倾墨再说什么,打了个哈欠就退下去了。
倾墨一肚子疑惑,刚走到门口,一个茶杯就飞了出来。倾墨闪身躲过,还没落脚,又一个茶杯飞了过来,倾墨直接空中一个转身跳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坐定。
鹤发童颜的司命神君翘着白胡子,捋着搭下来的白眉毛,虎着脸:“刚走一个又来一个。你要说的,我不答应,走,走!”
倾墨一脸无辜:“我还没说我要干嘛。”
司命神君:“到我这,能干嘛?不就是想下凡?虽然神仙不能在凡界滞留过久,但是起码几个月是可以的。怎么,你到我这来是想入一次轮回?待上一生?”
倾墨点头。
司命神君气得用茶杯敲桌子:“你们一个个地不是为难我吗?刚走一个驭雪仙,又来一个龙宫太子,凡界就那么好玩?”
倾墨端着杯子的手一顿,转而又恢复如常,轻轻啜一口,道:“如果他去,我就更得去了。”说着,似是不经意间右手摆了个指风的姿势,自己欣赏了一会儿非常满意,又不紧不慢地收了回去。
司命神君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能打赢他的胜算,哭丧着脸,翘翘的胡子垂下去:“那这样的话,我能随意安排吗?”
倾墨放下茶杯,朝门外走去,远远扔来两个字:“可以。”
司命神君贼兮兮地笑了,胡子又翘了起来。
五
眼看渡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海蓝一直拼命修炼,连半山腰的那只狐狸都懒得搭理了。一连练了几日,海蓝这日得了空闲,便往合渊海来了。
虽然离开的时间并不算很长,海蓝踏进海草殿的那一瞬,还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海蓝还富有想象力地脑补了一下热泪盈眶的奶奶和殷勤端茶送水摆糕点的小鳕。
然而她进到内殿:
奶奶:“两个2!”
小鳕:“哈,四个6!”
海蓝:“……”
海蓝靠着门柱等了半天,也没有人理她。于是她扯着脖子:
“喂,我回来了。”
“我……回……来……啦……”
奶奶:“咦?”
海蓝一阵激动,还是奶奶疼我,她注意到我了。
奶奶接着道:“小鳕你是不是偷摸牌了?”
小鳕:“那都是你常玩的把戏,我才不会那样!”
海蓝:“……”
小鳕等了一会儿,见奶奶不再讲话,她有些无奈地放下手里的牌,对海蓝说:“去吃饭吧,厨房有。我这,额,忙着呢,端不了饭。”
海蓝:“……”
最终,海蓝自己摸到厨房吃了饭。吃罢饭,海蓝正坐在台阶上发呆时,奶奶捧着壳衣披风缓缓走过来。
见到淡蓝色的壳衣披风,海蓝不由得想起了上次去渡劫的时候,奶奶也是这般郑重地把它交给了她。壳衣披风是奶奶的法器,是奶奶上万年的蚌珠幻化而成。听小鳕说,上次她渡劫的时候,还保着一条命主要是这披风发挥了效力。
海蓝看看奶奶的脸色,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走上前去,接过披风,笑嘻嘻地表了表渡劫的决心。
奶奶一改刚才游戏的神色,脸上严肃地没有一丝笑意。她伸手摸索着海蓝头顶上的情丝,情丝坚韧纤长,奶奶轻轻叹了口气:“本来刚才是想在我和小鳕玩牌的时候分散你的注意力,让小鳕制住你,我亲手拔了你情丝。可是,想了又想还是下不了手。”
海蓝懵懂地听着,不知所以。
奶奶继续道:“我一直没跟你提起你上次渡劫挫败的原因,还有几天时日,你便要再次去渡劫了。我不得不提了,这一次,千万不可再动凡心。上次动凡心的下场你怕是不记得了,但是你总记得从凡间回到合渊海后重新修炼的五百年吧?这里头的苦,我不说你也清楚。上次你不仅丢了蚌珠还险些丧了命。这一次,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海蓝一字一顿地道:“动凡心?”她一直以为上次渡劫是其他妖拿走了她的蚌珠,她才落到这幅地步,原来竟然是她动了凡心之故?
奶奶没有回答海蓝的话,而是语重心长地道:“奶奶就你这么一个孙女,你肩膀上,挑着整个蚌族的未来。这次无论如何必须要渡劫飞仙成功,如若这次不成,唉……”
夜间合渊海水微凉,奶奶的话波涛般一浪一浪地击在海蓝的心上。海蓝想问问奶奶上次渡劫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又无从问起,想跟奶奶说许多话,可是奶奶疲惫的神色让她欲言又止。
奶奶陪她站了一会儿,站了多久就沉默了多久,如同渐渐冰冷凝涩的海水,最终拍了拍她的手,转回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