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从书案的翠玉白菜的笔筒里拿出一把小刀，走到罗汉榻上随手在榻背后方削刮几下，捧了一小撮木屑，走过来扔到我手中的酒杯里，霎时，杯中呈现一副云山雾罩的壮观景色，木屑纷纷溶解成云雾状，仿佛一滴暗红的鲜血溶进清水中，但扩散的速度却是十分迅疾，眨眼间，一杯白酒完全变了颜色。
“紫檀！”
我惊呼一声，是的，只有紫檀木遇到酒才会有这样的效果，没有想到，我们随便坐坐的罗汉榻竟然是紫檀木的！
我走过去，掀开座垫，仔细观察一番，这张将近两米长一米宽的罗汉榻的榻面居然只有两道细微的拼缝，也就是说整张榻面是由三块紫檀木板拼成，那么每块木板的直径最低不会小于三十公分！
老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缓缓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样？”振浩也好奇的蹲在地上跟着我看那木榻，抬起头一头雾水的问道。
“是真的，而且是稀世的！”我点点头。
“哦？那么值多少钱呢？”振浩问完自己都不好意思的笑了，这也不怪他，除了用金钱来判定，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来估算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我笑了笑，伸出一巴掌。
“五十万？”他睁大眼睛看着我。
“五百万！还是保守估计！我估计故宫里也不见起能有这样大材料的榻子——三十公分的紫檀木可是我见过最大的直径了。你不知道，紫檀这种木料号称木中之王，连慈禧太后晚年想找个大口径的木料做画案都很伤脑筋。因为这种木料有个天性——‘十檀九空’，也就是说这种稀世木料长不太粗芯子就朽空了。
所以很多紫檀的家具都是小材料拼成的，行话叫“四拼”“五拼”，即指一样紫檀家具是由几块板子拼成。像眼前这样大的拼板，我只在故宫保和殿的几把椅子上看到过，再就是去年和教授作客厦门观复博物馆时看到一张据说是李翰祥的紫檀大画桌有近三十公分宽的料子。
此外，除了材质，振浩，这种榻是仿造古画《韩熙载夜宴图》里韩熙载观看歌舞妓表演而乘坐的罗汉床，那么应该出自非常有文学修养的大家手笔！而我给的报价还仅仅是这个紫檀木罗汉床的自身价值，没有考虑它本身所蕴含的文化价值！”我抚摸着造型精美的围子靠背，沉吟道。
张老头笑呵呵地鼓掌道：“小伙子，好眼力啊！多少古玩界的行家来我这儿只看到它的材料价值，鲜有能说出它文化意义的！”
我心道——倘若蔡雪石教授来了，恐怕把你这一屋子东西点拨个底儿朝天，我这现学现卖三脚猫的功夫算得了什么呢！
“其实啊，据我考证，这张榻子就是当年南唐宰相韩熙载夜宴时用的那张罗汉床！”张老头得意地喝了一口茶。
“嗯？不会吧？那么巧？”我惊讶道。
“待会儿啊咱们详谈……真是太好了，自从你外祖父驾鹤西游后，再没有人能和老头子谈论这些个喽，不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小伙子在这方面的造诣实在不逊色哩——你们俩把那些个肉灵芝搬回去吧，我原想用这些东西给你们的那个癞头孩子研制个方儿，谁想你们恩将仇报，好心当作驴肝肺！”张老头对着眼前跪在地上听得目瞪口呆的魏氏兄弟鄙夷道。
“张大叔儿，都是俺们不知道天高地厚！看在俺爹当年跟您老一个团上过大雪山的份儿，您好歹把我大侄子的病给瞧一瞧啊！俺们哥俩跟您老磕头了！”瘦子说完和弟弟砰砰砰又磕了三个响头。
“你们那老爹就不成器，当年做了逃兵，不是我拼命担保着，早就上了军事法庭了！看看他这些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看看，拎个剁排骨的砍刀，难道还想把你爹的救命恩人给剁了喂狗吗？唉！真是造孽！你爹要是泉下有知，只怕都能气得活转过来！翠花啊，那团儿东西在院子西边凤梨树下的陶缸里，配好的药面子用黄纸包了，放在西屋多宝阁你放字典那层里了，带他们取了去吧。”
“嗯！”
魏氏兄弟脸色青红不定，羞愧难当，千恩万谢地站起来跟着翠花走到门口。
“等等！今天是七月十五，乱葬岗上阴气太重，肉灵芝又是地中****，翠花，给他们拿十张喜钱儿，过岗子时扔给游魂们，借个道好让他们平安回去！”
三个人走出门去，我突然感觉眼前的张老头似乎真的不是什么恶人——也许只是脾气古怪了点！当下，那种厌恶之感慢慢消减了。
“张大爷……”我张口便被他摆摆手止住了。
“哈哈，差辈儿了！你得叫我张爷爷，我和你外祖父可是莫逆之交啊！来来来……大家都坐下吧。”张老头笑着走向饭桌，挨着石婆婆坐下了。
“小鹏，过来吧，刚才是一场误会！受苦了啊！”我笑着去拉小鹏的手，这时我才发现小鹏直勾勾地盯着东面墙壁上那幅卷轴画，竟没有听到我叫他。
“小鹏……”振浩也过来拉了他。
“刚才的确是误会！你别往心里去啊！男子汉大丈夫，怎们这点委屈都承受不了啊？”
“是啊！刚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来来来，孩子们，也要给你们都满上，咱们爷们先走一个，算是给娃娃们陪个不是！”张老头把酒杯全部倒满，端起酒杯站起来对着我们笑道。
“哦……”小鹏恋恋不舍的把目光从那幅画中移到我的脸上。
“哥，那幅画里的人好熟悉啊！”
“什么？”张老头惊讶惊讶的问。
“哦……老伯，能问一下这话里的人是谁吗？”小鹏转过身子向张老头望去。
“啊！”张老头手中的酒杯砰地掉在餐桌上，四分五裂，五官扭曲，瘦削的脸剧烈抽搐着，随即整个人都在剧烈的抖动，他缓缓伸出右手，摘下眼镜，狠狠地擦了擦眼睛，随即坐下了，把眼镜放到桌子上，剧烈颤抖的手又重新倒了一杯白酒，那酒却洒得满桌子都是。
“唉……真的老了！多少次了！老是在眼前晃悠……呵呵，快了，这回是快了……快见面啦！想啊！真想！”
“张爷爷，你怎么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石婆婆忙向我摆摆手，可是已经晚了，张老头重新抬起头，惊讶万分地看着我。
“我……不是在做梦？这……不是梦中吗？”
我摇摇头。
他张大了嘴巴，深陷的眼睛快速地眨了眨——缓缓抬起手指着小鹏，嘴角踌躇着。
“他……他也不是……不是梦里的？”
我点点头。
“张爷爷，这是我的朋友，叫杜小鹏，刚才不是被您捉住了关到兵马俑里了么？这会儿您就忘了？”
张老头，哆哆嗦嗦戴上眼镜，站起身，颤巍巍地向我们走来，步步踉跄，步步艰难，看着他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我的心一阵狂跳……
“啊……”
张老头走到小鹏面前，右手轻轻触碰到小鹏的脸，费力的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啊啊的嘶哑声。
“老伯……”小鹏惊慌地退后两步，看了看我，我也是一头雾水。
“霜哥……霜哥……你回来了……”张老头迷离如梦，说完这句话，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张爷爷！”我惊恐地抱起他，振浩和小鹏也慌忙地蹲下来帮我把他抬到罗汉床上，石婆婆卷了座垫给他枕在头下，抓起他枯瘦的手腕号着脉。
“爷爷……您怎么了？”
苗翠花飞奔过来，跪在张老头身前，满脸雨带梨花。
“没事儿！翠花，去把红药丸拿来一颗，你爷爷一时激动晕过去了，没有大碍！”石婆婆右手在张老头胸口推揉拿捏着。
石婆婆把翠花拿来的一棵小指甲大小的红药丸揉成细条，塞进张老头的鼻孔里，不大功夫，张老头咳嗽一声，眼皮儿动了动。
“小鹏啊，是叫小鹏吧？你先到西屋坐会儿，你张爷爷怕是认错人了，待会儿他冷静下来你再过来！翠花，带你这位哥哥去西屋。”
石婆婆冲着小鹏点点头。
“不用了！死老婆子！我还没糊涂到人鬼不分！只是实在是太像了！难道你敢说不像吗？”张老头睁开眼睛，费力地挤出一丝笑容。
“像啊！谁说不像！那天在医院第一次碰到这孩子，我把我这三十年不曾离手的索魂枪都扔了！你说吓人不吓人！”石婆婆笑道，眼角流出一串眼泪……
“好了！都过去几十年了！还是放不下，咱俩从今儿起谁也别笑话谁了！成不成？”张老头也老泪纵横，但却笑着，他在翠花的扶助下，慢慢坐了起来。
“成！打今儿起，谁也不许笑话谁了！看来啊，咱们等了二十几年没白等，都到齐了，看来那个老家伙也是大去之期不远矣！少阳啊，你手刃仇敌的机会怕是没有喽！”石婆婆擦着眼睛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