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后,家业觉得家人已然厌恶自己,又想起那妇人来,老远和自己打招呼,还往自己身上蹭,谁知竟会拒绝自己,越想越不是滋味,就摸黑到妇人家大门外。妇人的男人出去做事,妇人给襁褓中的孩子喂奶,还哼着眠歌,家业听得兴起,忍不住咳嗽起来。妇人听见外面有动静,一口吹灭麻油灯,那孩子早就睡去,妇人屏气听动静。家业知道被人发现,捡了块石头丢进院中。妇人家没有养狗,知道有人挑逗自己,也咳嗽一声。家业听见,误以为妇人和他对接,伸手摸大门,大门上有铁将军把门,院墙不高,家业越墙进去。
妇人知道贼人进来,操起平时准备在枕头边的菜刀,手颤抖起来,又握紧刀柄。家业猫腰到了门前,压低声音说:“是我。”妇人听出是家业的声音,放下心来。家业急切地说:“你快开门。”妇人打了呼噜,家业误以为木匠在,吓得尿了裤子,心想木匠怎么回来了。妇人下地后,趴在门上对家业说:“你快去,当家的在。”家业早已瘫软,一步也挪不动。妇人说:“我就说来了条狗,你别怕,快走!”
家业感激不尽,悄无声息地翻出墙,一路上遗憾不已,一宿未睡,心里感念着妇人的好,以为是妇人多情,早上起来刺探妇人家的情况,不见妇人的男人,晚上又故伎重演。谁知这一回大门并未上锁,家业心里一喜,以为是妇人给他留了门,闪身进来。屋里孩子哭得厉害,家业只得在外干等着,孩子直到半夜方睡,家业听见妇人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就低声和妇人打招呼。
妇人一听家业又来,气得头脑发晕,牙关痒痒的,心想世上什么人都有,竟有这样禽兽不如的老东西,死不悔改。这样想着,脱了一半的衣服又重新穿起来。妇人被孩子闹了半夜,竟忘了锁大门,假装打哈欠,家业等不及,妇人又装作打呼噜,家业在窗户上嬉笑道:“你别骗我了,你当家的今天不在,我守了一天没见他人影。”妇人气得咬牙切齿,也不应声,又操起枕边的菜刀。家业性急,试图从门缝里抠下反扣的门闩,半天够不着,妇人坐在炕上,一手拍着孩子,生怕孩子被惊醒,一手握着菜刀。家业半天抠不开门闩,就央告妇人给他开,妇人说:“你都那岁数了,还瞎折腾?”
家业说:“不为那个,只想搂着你睡。”妇人听得只想往地上吐口痰,就说今天太晚,怕把孩子吵醒,明天你早些来,门我给你留着。家业死活不肯,认为妇人在哄他,妇人只得一边应承,一边又劝家业快走,让人看见就麻烦了。家业头脑已热,就是不走,妇人无奈,蹑手蹑脚下了炕,借月色见家业干枯的手往门闩上探,妇人举起菜刀半天停在空中,家业见妇人下地,就说些污秽不堪的话,妇人咬牙骂道:“你这禽兽,怪不得我了。”
说话中一刀砍下去,家业牛一样叫唤一声抽出手,好在妇人使劲不大,家业疼痛钻心,踉踉跄跄跑出院子,叫声惊动了村里的狗,狗叫声响成一片,使得村庄的夜空顿时紧张起来。有人点了灯,都不清楚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孩子的哭声与狗的吠声交织成一片。
第二天中午,正是地里的人准备回家吃饭歇觉的时候,木匠拿着板斧和十几条口袋,带着几个粗壮的族人来到大兰子家中。家业反锁了门不敢出来,疼得喊爹叫娘,上午医生给包扎了,又敷了止疼药膏。木匠和族人们进了院子,半天站着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大兰子一家,眼神让人毛骨悚然,满仓强撑着身体站在院子里。木匠冲满仓笑笑算是打了招呼,那笑显得很是牵强,身后的族人个个面无表情。
木匠老子拉了木匠一把,自己站在前头,对大兰子说:“你是当家的?”大兰子点点头。满仓笑道:“一个家怎么是女人当家呢,我父亲不在了,自然是我当家。”木匠老子对满仓说:“你是个不错的孩子,我本不想这样,可事情发生了,传得沸沸扬扬,如果我们忍气吞声,以后在村里还做人不了?说起来我和你老子也是不错的交情,年轻时候都爱耍水,一次我被呛了,你老子衣服也没来得及脱就跳进水里把我拉上岸,你老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你家自然就是我们的恩家,但我也报答过你们,人情我永远记得。咱今天红口白牙就事论事,你要真能当家做主,我就只和你说,你妈妇道人家担不住事情,你看怎么样?”不等大兰子开口,满仓笑道:“有话只管和我说,我能做主。”木匠老子说:“那就好,男子汉一言九鼎,谁反悔王八羔子。”满仓也说:“谁反悔王八羔子!”
木匠老子见满仓果决,说满仓是血性男儿,就从木匠手中拿过板斧,大拇指试了试锋利,说道:“人活脸树活皮,女人最怕不贞操,丢了祖宗的面子,可我家媳妇规规矩矩,很守妇道,几次三番地被你爷爷戏弄,这气我咽不下。今天来,给你们两条路,一是把你爷爷交出来,我一板斧把他劈成两半,二是你把你家粮仓打开来,我们就把这十几条口袋装满就走人,保证再不纠缠,以后互不相干。”
满仓心里苦笑,迟疑半天不说话。大兰子身体筛糠一般,一手捂住嘴,就想放声干号,满仓由莲子扶着,牙关直颤。木匠老子看着满仓,心里有些不忍。满仓心里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想让木匠老子把家业劈成两半,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木匠老子又试试锋利,说:“我若劈了他,自己也会行个了断,杀人偿命嘛。”满仓突然吼道:“你把粮食全装走吧,就当交公粮了!”满仓说完这句话,大兰子就背过气去,莲子和水仙急忙扶住大兰子,一起哭开了。满仓腰疼得站不住,一手扶了窗台,从门框后取下钥匙给了木匠老子,木匠老子也不客气,亲自开了粮仓,族人们一拥而进开始往口袋里装粮食,一会儿就把刚刚收获的粮食装满了十几条口袋。
满仓站在院中看着粮食被拖走,村里人围住看热闹,大兰子躺在炕上艰难地往喉咙里咽唾沫,那气悠悠地进出。满仓看着木匠一家人走远,默然坐在地上,腰好像要断裂一样疼痛,尿不出来,只是想尿尿,舔了舔嘴唇,就喊来一个小孩,让他往自己嘴里尿。那孩子起初害羞,左顾右盼,满仓说:“你尿了,我给你糖吃。”那孩子便尿了,满仓屏住气咽了几口,几个小孩看得出奇。尿尿的小孩说:“给糖吃。”那几个都跃跃欲试,挨个给满仓往嘴里尿,其中一个说:“我们几个都尿,有没有那么多糖啊?”
孩子们按照满仓的要求都往满仓嘴里尿尿,恰好被一个母亲看见,过来提起孩子踢了两脚,吼叫着驱散了孩子们,不忍看满仓一眼,眼泪就流出来,急匆匆拉着孩子走了。满仓感到五脏六腑都有热热的童子尿流淌着,莲子见大兰子没大碍,出来看满仓,几个小孩还站在不远处说:“我们给满仓叔叔尿了,说好给糖吃。”莲子一看那情形就明白过来,转过脸来看满仓,满仓只是哧哧笑个不停。莲子从来不骂人,竟发疯一般骂了那几个小孩,感觉像是万箭穿心,再没忍心看满仓一眼,恍恍惚惚把满仓扶回屋里,自己一个人出来放声大哭了一场。
满仓家的粮食几乎被洗劫一空,莺莺知道这事后冷冷的,也没来看大兰子,只木木地坐在铺子里招呼赌场,几个赌徒玩得兴起,不停地下注,哄莺莺开心。莺莺赚了不少,但不以为然,心里觉得世事无常,凄凉地望着窗外。
大兰子在炕上躺了几天强忍着下了地,满仓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心里什么也不想,身体稍有好转,终日郁郁,但轻快了许多。一日自己亲自做饭,三个女人回来后吓一大跳,满仓觉得自己身体可以,虽然小便仍有问题,可腰疼的毛病好多了,行动相对也自如了,轻活能干。大兰子说要雪耻,干活就卖命,家业出事后销声匿迹,虽然家人嘴上不说,又都担心他在外面的情况。家业在外面沿路乞讨,逢人就说儿女不孝,自己本可以自给自足,可家里没有容身之地。众人见他可怜,就一碗米一碗饭照顾他。家业手上攒够了一口袋粮食后,在一个下午堂而皇之地背回家,家里没人,满仓带了招弟在地里解闷,家业就坐在院子里等,望着那一口袋谷米扬扬得意。
太阳落山后,家人先后回来,家业像个孩子一样谦卑地站起来,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们。满仓攥了拳头想打家业,家业哇哇哭起来,说自己一时糊涂和人开玩笑导致这样的下场,要满仓打他几下出气。满仓怒吼着举起拳头,家业以为满仓真的要打他,高声叫着万百川的名字,让万百川快些把他接走,见阎王算了,又细说自己出去的冷遇,所幸还要得一口袋谷米回来。满仓气得瞪着双眼,过去在口袋上踢了一脚,三个女人没有拦他。家业抹了把鼻涕,自己扛起口袋放到粮仓里,然后溜回自己屋里去了。
大兰子长吁短叹了半天,水仙给她捶背,大兰子说:“这一家男人死的死,散的散,病的病,做坏事的做坏事,咱招谁惹谁了,偏偏这样的苦命,我只同情老二的病,得到其他处也好,偏偏就得到了腰上,自己难活不说,也苦了莲子一个女人家。”水仙说:“虽说这样,但也总有个男人在身边,比大嫂还强些,你别看大嫂破败相,心里也苦啊。”大兰子又想起满堂音信全无,不知是死是活,半夜又岔气,不停地倒冷气,加上招弟夜哭,满仓心慌不已,莲子心里虽然难过,但更能理解满仓的感受,就想抱招弟到外面回避,谁知莲子刚准备出去,满仓骂道:“半夜出去见鬼去啊?”莲子也不说话,想快些出去,招弟哭声加大,满仓扔了枕头打莲子,莲子憋屈了多日,终于忍不住哭起来,索性把招弟放到炕上,一家三口都哭起来,乱哄哄的,大兰子和水仙在这边听见,也跟着哭起来,一家人直哭到眼泪干涸。
家业成天游离于家庭之外,不敢和家人一起下地干活,又碍于吃白饭,只好贴下脸来求满仓饶恕自己。满仓冷冷地坐着不说话,家业扑通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气得满仓直骂娘,说哪有爷爷给孙子磕头的道理,你分明是要折我的寿啊。家业对天发誓,说自己是诚心请满仓原谅的,满仓说:“你起来,起来赶快滚到地里帮忙去,听人吩咐,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说废话,你要是再敢胡折腾,我剁了你那不争气的玩意儿。”
家业得到特赦,就到地里帮忙,和家人保持距离,干得特别卖力,烟也抽得少了,怕抽烟影响手里的活,只在休息的时候躺在秸秆上像闻到香味一样咝咝地抽个不停,到晚上吃饭时候浑身烟熏火燎,自己端了饭碗蹲在外面的狗窝跟前狼吞虎咽,不过每次只敢吃个半饱。
家业饭量惊人,半饱也比满仓吃得多,为表自己的悔恨和诚意,只得从节食开始做起。莲子有时看他可怜,就背着家人给他端一碗,家业感激不尽,没几天被满仓发现,满仓在家业吃到一半的时候劈手夺过来扣在地上,家业不敢看满仓,一头钻进被窝里装睡。莲子闻声过来收拾,说你和饭也结怨吗,与其倒掉还不如让他吃了,毕竟是咱自己的老人啊。满仓说:“他犯了天条,一次吃了咱辛辛苦苦收获的十几条口袋的粮食,以后就按饭量减半算,再多吃晚上别睡觉,一直在外面站到天明。”
莲子无奈,收拾走后,满仓就站在地上盯住家业看,家业知道满仓站在地上没有走,却不知道在做什么,半天想把头伸出来透口气,又怕满仓骂,就一直忍着,满仓在地上站久了感觉累,就坐在炕沿上。家业慌忙伸出头来,被窝里臭烘烘的,气得满仓直扭头,家业又赶紧把头埋进被窝里,想翻身也不敢,小便忍不住,只好尿了褥子,见满仓就是不走,实在难受得不行,猛地掀开被子,吓得满仓慌忙站起来,家业悲戚地说:“实在憋不住尿出来了。”
满仓一听,反倒嫉妒家业老年人竟然尿得比自己还畅快,心里不平衡,就说你还有资格往炕上尿,羞死人了,说着就动手拉家业,家业终于忍耐不住,又怕满仓打他,放开嗓子干号起来,一边号叫一边骂道:“你老子在的时候嫌我干活不行拧我的胳膊,现在轮到你扯我了,错我是犯下了,可我改了,改了还不行吗?”
说着就用手抱住胳膊,说就快掉下来了,当年你老子没把它拧下来,今天你就把它扯下来好了。满仓不理,说你就会装猫赖狗。家业说:“你年轻没感觉,我老胳膊老腿的能经得起你这样折腾吗?”说完一跳下了炕,鞋也不穿就往外跑,说要去告诉支书,要支书给个公道。满仓一听家业要去找支书,急得就往外追,可是腰疼,追不上家业。家业赤脚一气跑到支书家,支书身体不适正在炕上哼哼,家业唱戏一样跪在支书家的院子里。支书说你起来进来说话,那是干什么。家业说:“老爷今天要是不给草民做主,草民就长跪不起,死何足惜。”
支书老婆被逗乐了,说万大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唱戏了,和你孙子满仓学的是不?家业不理支书老婆,只等支书说话,支书长叹一声说:“我这里明镜高悬,有冤必申,你就说吧。”
家业开门见山地把情况给支书说了,支书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年你儿子拧了你的胳膊,今天你孙子又扯你胳膊,看来他们都和你这只胳膊过不去啊。”家业一听干号起来,说自己命苦,儿孙们都见不得,恨不得自己早死,支书见家业起来,就叫他进屋说话,家业进了屋,不敢再号,怕挨支书骂,支书对家业说:“你我一起长大,多少年都过来了,你和自己的子孙们较什么量,再说你自己要能本本分分做人,他们也不敢那样对你。”家业说:“错是犯下了,可已知悔改,总不能没完没了吧?”
支书说:“我看现在的情形是没完没了了,因为你犯的错实在难以让人宽恕。”家业一听又想尿裤子,知道支书不支持自己,回去又要受满仓的气,正想开口,听见满仓在外面唤支书。支书说索命鬼来了,家业像猫一样钻到箱子下面,支书说你出来,我谅他在我家不敢把你怎样。满仓听见里面有动静,掀起帘子进了屋,家业站在地上夸张地打着哆嗦,满仓问支书身体好些,支书说阎王已经向他下了请帖,走时让他连万家业一起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