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身体好转后,至今没和王秀女说过一句话,四人两个世界。巧巧夜间就给光明唱眠歌,巧巧常常唱歌,寄托着理想,就是期待光明有一天能发出完整的声音来,夜夜唱歌,光明依旧贵人迟开口,巧巧想到贵人迟开口,又不免感到好笑。病痛中认识了许医生,才知道世上竟有那样懂得疼人的男人,本想去医生家致谢,一去又怕人怀疑,其实是自己先倒怀疑起自己来。王秀女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又何尝不明白深闺难以锁春的道理,只因生性好强想把巧巧的身体和心锁在这院子里罢了。
巧巧忍不住带光明当面致谢了医生,巧巧的登门造访让医生颇感意外。医生今年三十五岁,与母亲许白氏相伴生活,他曾在回村时立下平生夙愿:伺母行医,不问世事。但当巧巧如此鲜活的女人活脱脱再现以后,医生动了凡心,伺母行医不假,但不问世事又如何能做到。一见巧巧,医生话就多起来,虽然谈及总是关乎生老病死,但言语中不缺少对巧巧本人的关心。母亲许白氏多年来一直与医生相依为命,见巧巧年轻美丽,只是生活状态不佳,发出同情来,拿了冰糖给光明吃,光明怯怯地点头表示感谢。医生知道光明语言缺失,但一股劲儿安慰巧巧,说等将来上了学,接触人多了,能有发声的机会,巧巧激动得要流眼泪。
许白氏看在眼里,极力挽留巧巧吃饭,巧巧推辞一番与许白氏一起做起了午饭,医生拉了光明到药房识字。光明虽然不能说话,但头脑极其灵活,两人相处很是融洽,到晌午四个人围坐桌前,俨然其乐融融的一家,许白氏吃饭时间险些落泪,只说自己老眼昏花了。医生见母亲落泪,心里很是惆怅。
王秀女身为女人,料想巧巧出走或许就在眼前,但她横下一条心来,只想着丈夫生前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石宝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后代,那么光明理所当然不是石家的后人,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巧巧把光明带走,王秀女一想到这点,才有了活着的证明,出外转悠的次数也随之增多。众人都说石家改变了生活常态,而只有王秀女心里明白,其实并没改变多少,光明与永生的形似让众人尴尬,大家明白光明是何许人也,都不再把光明挂在嘴边,也知道王秀女阎王本性,弄不好要和人拼命,捉弄石宝更是无聊,逐渐地不再议论光明和永生的关系了。
石家自此在村里安静了不少,但王秀女防贼的心一刻也没有停歇,对巧巧颇多微词,见人就说,众人都说巧巧性情乖静,王秀女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人都一样,好的能好到哪里,差的又能差到何处。王秀女是固执的,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处,只一味要求巧巧,害怕巧巧红杏出墙,固然众人把光明和永生的关系逐渐淡化,但王秀女骨子里不能忘记,时时提醒自己,知道永生和巧巧不会再有什么关系,但不相信巧巧能安心待在石家。一想到这里,王秀女就把村里可能有机会与巧巧接近的男子一一印在脑子里,其中最大的危险就是医生。
巧巧走后,许白氏时时念叨,医生也不说话,早晚坐在家里写字,许白氏知道儿子是重情重义的人,怎奈那年在外被自己钟情的女子骗了感情,一气之下辞掉公职回了南庄,常常替儿子惋惜。医生把那段感情深埋心底,只把对巧巧的好感悉数记下,时时想给村里人立传,特别要把巧巧写进去,夜里辗转反侧,巧巧仿佛就在眼前时隐时现。医生以为自己中了邪,抑或是得了相思病,想想却没药可治。
巧巧思念医生,夜里总也不能酣睡,神情恍惚,想找机会到医生家里去。医生写困了,就夹了钢笔在住处周围信步,怡然自得的心情只有自己了然。一日光明腹泻,巧巧本想亲自去找医生,被王秀女叫住,掐了胖娃娃草熬着喝了,果然有所好转,王秀女对巧巧说:“是药三分毒,再说花那闲钱干什么?”巧巧不说话,只不想看王秀女。王秀女知道与巧巧的僵局难以打破,只亲光明。巧巧自己横下一条心来,想起王秀女在她娘家的手段就脊背发冷,为王秀女的冷酷强硬反感至极,只心疼光明的前景,生怕光明这辈子都难以开口。
巧巧心里已彻底没了王秀女和石宝,心想若不是因为光明,自己不用娘老子提醒也早逃之夭夭了,也不再想北京的那个人和永生,只隐隐牵挂着医生,又知道是在做非分之想了。巧巧对医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有一家人的那种好感,但却自卑地以为与医生相差太远,什么也谈不上,又以为是自己把医生对病人的同情上升到了情爱的地步,这样一想对医生敬而远之。医生与巧巧遥遥相知又不能公开许诺和履行什么,心里苦闷,夜里一人在山上吹笛子,笛声幽怨,常常吹到深夜,又默诵《桃花源记》。
医生的笛声发自内心,许白氏为此慨叹不已,劝医生相时而动,医生不忍与寡居多年的母亲谈及婚嫁之事,就默默藏了笛子,一心坐下研读《本草纲目》。许白氏自知失言,又不好补救,只盼医生有一天能有个正常的生活。医生心里难过,就一人出外游历一圈,回来后脸黑了许多,在村中央的路上碰见巧巧,面上冷冷的,使得巧巧再次坚定了自己自作多情的想法,拉了光明的手往前走去。医生回来又写字,一面询问各家的身体状况,近乎做起了赔本买卖。
许白氏不解,医生说人生都有目标,若为财死不值,为名亡也无意义,很多人渺小但值得人尊敬,索性烧了村里病人的欠条。满仓知道医生的举动,心中疑惑减少,不再想莲子和医生的事情。莲子提了鸡蛋来感谢医生,医生只放下一颗,说不能治好满仓的病,心里内疚,并说今后还会救死扶伤,但保证只收成本。
许白氏见医生性情大变,也不多言,操持起家里承包的几亩土地,每每与医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平淡却让人羡慕,因为不论什么时候,医生都和母亲收拾得利利落落。众人又叹息,说医生本是公门中人,可惜命犯桃花,竟落成了种田之人。医生听后非但不悔,反为当初决定感到畅快,就对村里人讲陶渊明的故事,他曾手书一篇《桃花源记》,说陶渊明一生爱菊,门前种五棵柳,自称“五柳先生”,辞官不做,不为那五斗米折腰,自己又何必为那点薪水折腰呢,平生能行医乡里自为快事,高低贵贱终归是虚无的。
医生的话让村里人不解,但烧掉欠条的确让人钦佩,医生不再孤独地守在家中,而是让人主动接近。巧巧知道这些后,稍稍大方地能与医生接触。巧巧夜惊,梦多少眠,医生就开了安神补脑丸药,又配以汤药,巧巧喝了一月,神情大变,睡眠增多,经期也随之规则。医生见巧巧面色红润,心里高兴,又嘱咐巧巧凡事往宽处想,多出来走动。巧巧才明白药物治疗原来只是辅助的,心病终须心药医。医生在方圆几十里的举动赢得一片赞誉,让人称奇。
又一日,王秀女在屋里呻吟,打嗝声越来越响,巧巧闻声进了南屋,问要不要紧,石宝鼾声如雷,王秀女只是不停地打嗝,说自己活不成了。巧巧披衣要去找医生,王秀女不停地说半夜三更的,你一个妇人家怎么去找他,巧巧说:“我不找谁去找?石宝说话含糊不清,怕误事。”
说着就要去,王秀女说:“石宝是笨,但人话他总还是会说的,怎么就连个医生也叫不来,你显能你去,怕等你把医生叫来我早见阎王了。”巧巧恍然大悟,才明白王秀女的心思,说妈你这是成心和我过不去,要我怎样你才能舒服一些,成天明里暗里总觉得我不顺眼,我是嫁了老石家,但我没卖给你们当奴婢丫鬟吧,换了你试试看我这性子好不好,王秀女见巧巧生气,心里暗自高兴,只不回巧巧的话,打嗝声越来越响,像要放命似的。
巧巧见王秀女面无表情,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就说无论如何我眼下还是你家的媳妇,伺候公婆是我的义务,我给你找医生去,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做媳妇的怎么有脸去见人,王秀女说:“不敢劳顿你,你为我们石家传宗接代,石家祖宗八辈都感激你,怎么还敢劳顿你的大驾,我生了儿子要他做什么?”
石宝被王秀女和巧巧的对话惊醒,迷迷糊糊直揉眼睛。王秀女狠狠扇了石宝一记耳光骂道:“你老娘都快要命了,你睡在身边还不知道,好在是太平社会,要不然让人害死你还在做梦呢。”石宝一跃而起问道:“妈,谁要害你?”王秀女说:“谁也没害我,我是打比方给你说,你妈要真被人害死,你又能看出来?”巧巧见王秀女没事,明白她是故意制造是非,就返回自己的屋子。王秀女见巧巧一声不响地离开,就骂石宝。巧巧听不下去,抓起一个瓷碗扔到门外,光明被惊醒大哭起来,巧巧又抱了光明哄劝,光明直哭了十多分钟。王秀女披衣出了门,站在院中捡起碎片说:“看来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饭碗都被砸了,老天爷啊,你对我们石家太不公平了,你让我死吧,让我死了换回石家过去的太平日子吧。”
说着长跪不起,石宝出来拉王秀女,被王秀女推开,巧巧抱着光明,直往肚子里吞眼泪,光明又睡去。王秀女跪地祈天直到天明,石宝无法,又给王秀女倒水喝,又要王秀女披上衣服。王秀女接住,只是喋喋不休,巧巧心里难过,不知不觉竟睡了。天明后王秀女睡在自家的炕上,身体直哆嗦,石宝没有下地,就守在王秀女身边。巧巧进来,让石宝快去叫医生来诊治,自己摸了王秀女的额头,竟如炭火一般。
石宝听从巧巧的话,正要出门,王秀女挣扎叫道:“你敢去?”石宝听见,只好返身回来,巧巧见石宝回来,示意他赶快去,石宝犹豫不决,王秀女说:“你今天要是敢去请医生,我一头撞死给你看。”石宝一听这话又不敢动身,王秀女又说:“我今天就是死,也不会引狼入室,葬送我石家的名声。”巧巧一听这话冲自己来,本想和王秀女理论一番,但知道没有意义,又见王秀女身体微弱,自己一人跑出来找医生。医生匆匆赶来,拿出听诊器给王秀女诊断,打了柴胡进去,王秀女感觉轻快不少,只是冒冷汗,医生说:“再迟几个小时,人就烧糊涂了。”又说连续打三天针就会没事的,王秀女说:“我这身子骨,打一针就行了,三分靠治七分靠养,就不劳烦你了。”
医生笑道:“我这学医一场,就是要解救乡民的疾患,谈不上劳烦,你就安心养着,我下午再来。”又嘱咐巧巧用湿毛巾给王秀女敷额头,盖上厚棉被睡一觉就会好些,出尽水就没事了。说完就出门,也不敢看巧巧。巧巧将医生送至门外,医生突然抬头对巧巧说:“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巧巧一听两眼流泪,一手捂了嘴,医生见状,眼睛也湿湿的,怕巧巧难过,急忙走开。巧巧目送医生走远,擦了眼泪回到院中。
王秀女发了汗,昏昏睡着,石宝已下地,巧巧和光明坐在院中。巧巧纳鞋底,一针一线颇为专注,出神时被锥子扎破手指,巧巧猛地醒悟过来,光明蹲在巧巧面前,眼神充满了同情。巧巧把扎破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一番,然后笑着对光明说没事的,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疼。光明开心地笑了,又自顾去玩耍。巧巧知道光明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头脑极其明白,也暗暗感念上苍。屋里的王秀女发出打鼾声,巧巧感到奇怪,竟从未听王秀女有过鼾声,把鞋底放在纸篓里,托了下巴自顾出神。
医生又来,见巧巧一人呆坐,两人四目相对,相互知道对方的心思,医生走近巧巧,嘴唇动了动,只说出一句话:“你婆婆还好吧?”巧巧怅怅的,说好多了,多谢费心,就带医生进了南屋。王秀女已醒,对医生说只打一针就行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死是死不了的。医生笑道:“老年人用药少,见效就快。”王秀女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打完针后,摸索着掏出钱来,医生说这一次就算了,年龄大些的不收钱。王秀女坚决不让,医生只好象征性地收取了一点,答应有什么情况随叫随到,又嘱咐王秀女多休息,不要受凉。
王秀女见医生文质彬彬,心里为医生独身感到惋惜,又见巧巧俊俏,与医生倒是般配的一对,单为石宝感到难过,想自己年过六旬虽得一孙,可也不是石家的嫡传,又知石宝一生注定行尸走肉,不由得捂住胸口,气又往上涌,打嗝不住。医生坐下给王秀女把脉,说是心内郁结太甚,凡事想开些便好,正要配药,王秀女连连摆手,说黄土都埋脖子了,吃那药干什么。医生知道王秀女的性情,也不勉强,就告辞出来。巧巧又送,王秀女说:“倒不如你天天来,我这病或许能好快些。”医生说:“婶子说笑了,你又不肯吃我开的药,我就是天天来也怕没有用。”
王秀女拍拍脑门说:“我这净胡说,心里想什么,脑子也不经过就说出来了,我是看你面善,你一来我心情好,所以感觉轻快些。”医生说:“心病终须心药医,婶子能这样开心就对了,也好,我往后要是有时间就来,只要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医生走后,王秀女就对巧巧说:“看来也是个实在人,听不懂别人的话外音。”巧巧说:“你要那样说,人家可没往那里想,自然是各说各的了。”巧巧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在冷笑,她何尝不明白王秀女的用意,怕医生来与自己见面,就用了反话。巧巧也相信医生一定能反应过来,想起王秀女的恶俗,一心想离开,可又不能那样,何况有了光明。
巧巧记得光明满月时候自己的誓言,既然当初那样决定,就不能随心所欲,而让光明受一点委屈。巧巧虽然这样想,但与医生接触后开始有些动摇,见光明不能言语,又懊悔起来,经过了一次跳崖,不再怕王秀女的淫威,王秀女欲擒故纵的伎俩让她感到头疼,好在有石宝踏实耕种,日子还算过得去。巧巧自知前途暗淡,心如死灰,却又被医生浇灌,对生活添了信心。
医生回来后,细想王秀女的话,知道是反话,就为巧巧鸣不平,独坐院外吹笛子,笛声和蛙声交织成一片,附近人听了莫不驻足。有过来人听出那笛声,说医生心怀不凡,或已有意中人。好事者与许白氏处打听,许白氏只说不知道,医生闲时抄写《本草纲目》,将抄好的摞起来,满屋墨香。许白氏又焚香,医生每逢出诊或下地归来,洗脸后就开始抄写,砚台里溢出墨香,医生自叹有归隐之感,日日如此消磨黄历也知足了,又弄文字,一页页写好铺在窗台上,夜里自己一人轻声诵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