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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海市蜃楼

一整天上工的劳作是多么平淡乏味,直到返回驻地听到灶房吹风机嗡嗡的声音时每个人才变得亢奋起来。以至于很像电影快镜头里人的走路姿态引得生人咂舌,特别是有几个服装厂女工向他们射来子弹一样锐利的目光。当然她们时装表演式的步伐和有恃无恐的评头品足早已使你手忙脚乱惊慌失措,而一心企图遮掩一下破牛仔裤开了的一条线缝显得捉襟见肘更弄得欲盖弥彰狼狈不堪。那很有历史价值的破眼镜贴着劳保胶布因无心擦拭所以镜片布满尘土,便格外鹤立鸡群般地多了两只眼睛,有人叫我“四眼”。现在,我努力回避因姑娘们带来的不愉快,一心转移视线,不妨唱点像《咱们的工人有力量》的歌子振作振作……

“咋成了这副灰样?”回了家,父亲大概会这样兴师问罪。

我根本没时间回答,也不想回答。最好的回答就是以手嘴配合不停歇的速度保持着吃饭过程的连吞带咽。很显然父亲批判我吃饭三下五除二,以至于省去了“咬”的工序。天长日久,习惯成自然。消化已不良,一边吃饭一边放屁。……

……在工队驻地用竹木架板和草帘搭成的饭棚下已纠集起一股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并且很快呈一个扇面汹涌过来。热气腾腾中,浮现出一张古董般精瘦的老脸,忙忙碌碌而井然有序地收找饭票、呼三喝四,还要用长柄小勺打菜。另两位厨子在老脸背后舀饭和拿馍。嚷叫伴之以碗筷和推搡声,从窗口伸进的手一时眼花缭乱。“×你吕子明价嫩妈,窑塌了往死压儿嘞!”要不索性就是:“跟他嫩妈办完事不洗手就来蒸馍。”一次老K大打出手,吕子明抱着饭票箱掼在队长脚下,声称不能干了!脸上身上满是稀饭菜汤。法不责众,再说吕子明那次水煮白菜里的的确确尽是小虫虫。头们不好说些什么,只是从此之后饭棚窗口前多了些文明礼貌尊师(傅)爱(工队)长之类的条幅。

付长运这人没谁能瞧得起,名日“长运”而都叫他“倒运”,他竟然一点也不生气。轮到他打饭,吕子明便抖起一掼咋咋唬唬的威风。一向和善的付长运更急了,甚至连说话也颠三倒四含混不清,不知道掏多少和找多少饭票了。

“蔫蔫瞪瞪,快打(饭)——!”后面一声催喝。

付长运清点饭票,一旁的老K趁隙填进了饭盒。

吕子明对这位大打出手的英雄心有余悸,因而享受只有头们才有的高级待遇——这小子打饭来得又快又多,尽管私下骂他不是父母养的。临了,老K有意无意地还要推付长运一把。当时,我实在忍不住了。老K你太过分!“哼,就你那骨料,来上三个看怕不怕?”有人一边拉我一边劝,还有人说风凉话——秀才遇见兵了!老K即得胜回朝般昂首挺胸地走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院外工人在电视机前等着霍元甲,不过仍有陆续回来的人还在吃饭。床角一块破镜子里映出我那绝望得像死囚般的脸。门一开,一道院外的光亮刺破了背阴老屋的黑暗,一丝响动便使我宛若惊弓之鸟。顷刻间,我那独处时置身于书本的疯疯癫癫顿时化为乌有,随即便是一脸沮丧。皮箱上各种饭具堆积如山,每每吃饭时人们赶集唱大戏般有拿的有放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正午闷热逐渐随太阳的西沉而大势已去,但重新降临的是太平房般蚊叮蝇咬窒息而奇痒的空间。窗子和门大打开,夜晚新鲜的风吹进来(屋底旮旯即为潮腐阴湿气味的发源地——一条废弃不用的潲水道)。

“霍元甲……让、让——陈真,打死了……”蓦然从院外传来一声尖叫。

“放你妈的烂×子!”分明是老K骂付长运,“陈真打霍元甲儿子也死不了……”

付长运低声嚷嚷了些什么没听清,被奚落为“倒运”的哄笑却一浪高过一浪,一直淹没了他。等到宁静了一会,听霍元甲落水求助的声音,而陈真心怀叵测还佯装着尽心尽力搭救的样子:“师傅!师傅!抓住!快抓住!”一切清晰可辨!付长运刚来建筑公司时是木工学徒,对他的师傅言听计从。三年过去了,木工活里就连个圈梁模型也单独支不成。后来竟去了瓦工组拉平车至今。大家总拿这件事取笑他,有人故意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当众问个仔细,他只有可怜巴巴地眨眨眼张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师傅只有恨铁不成钢,说他死猫扶不上树,死狗扶不上墙一这辈子不抵用了!……算是完了!……

……突兀地,出现了奇迹,陆大安和陈真在岸上惊奇万状地看到从水里冒出颗人头来,接着逐渐露出身子。他们终于认出是师傅!霍元甲抱一块巨石从水底走上来了!这时大家拍手欢呼雷动,正当此时屏幕上却推出演职员表。玩的什么把戏!要等下一集,下一集还得等一个星期呢!……

……半年来曾给L君去过几次信,可不见回音。只记得上次信中说很忙,放假时捎路看我。在信中贯穿始终的是大学那种明媚气氛里不难产生的灿烂思想。每封来信几乎是无懈可击,因而我决定不回信也应该无可挑剔。真要命!有时我信中有了某种疏离,他也报之以相应的货色印在字里行间。这就像盖美丽的大楼让许许多多的人住进去,是我们建筑工人的本职工作。但每每新的建筑落成,那种严酷工作和美好意义的强烈反差,使我那颗脆弱的心里在充满自豪的同时又饱胀起无限的酸楚,似乎这里本身存在一种悖反。比如某种时候,我很喜欢拉平车。在轰鸣着的搅拌机前配灰拉料,我便感觉出一种像伟大爱情一样青橄榄的滋味。我感到背后发冷,我听到父亲的声音。当我还是个头脑懵懂、性情孤僻、反应迟钝的小男孩,小学数学老师认定他有智力障碍。她用教鞭敲他鸡爪一样的手背,然后把与营养不良的瘦黄的身体相比,显得硕大沉重的脑袋往坚硬冰凉的黑板上碰。我不想再上学,回家又挨了父亲的一顿打。以后还是要上学,我不能不上学。我走上了那高高的圪台,走进了我童年记忆中最难忘和掺杂着复杂情愫的工农街小学校。在我背后,队长在冷笑。他就像打量骡子似的,对新从农村招来的临时工说:“嘿嘿,好膘壮,要比城里那把子学徒强多了。”队长号召工人同志们连夜加班打混凝土。瓦工组长不想干。他老婆来了,找借口说平车带没气。队长为了实现一个美好目的当然有权决定加班还是不加班,他只一句话就使瓦工组长无话可说。他说:“平车带没气不怕,只要人有气就行!”我在这样源远流长的高大全形象面前一车又一车拉从搅拌机里倒出来的熟料,直到天大亮竟还不觉得累。既然目的这样美好,又能多拿奖金,何乐而不为呢?我们每天吃的水煮白菜里油味不可能很大,但毕竟还没有吃糠咽苦菜,也很少吃窝头呀!就是平价白面不够吃,而面价有些涨价,我想这也是暂时困难。我们应该反省自己,特别是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想学习过去定时定量吃一些旧社会贫下中农才吃的,以后在新社会里叫做“忆苦饭”的那种东西?比如说,我的皮带断了,但我不准备买新的了。如果实在不能用,我把断了的皮带蒸着吃掉,裤子完全可以拴上农村老大爷们系的那种布腰带。……我想给L君描绘一下这里的图景,很想提到付长运这个人。听这里小A说过,付长运是后妈,这多使人不寒而栗……我想起自己,想起从前,那么遥远……我没有妈妈!我记不得了,但听说在我3岁那年,她撇下我寻找她的幸福去了……过年时,工地上的人都回去,惟有付长运孤魂一样留守下来照看工地……

雨停了,天空由暗黑的阴郁变为灰白的清亮。这时胶布防护雨靴踏过将干未干的柏油路面,与皮革厂知青商店里音箱的一阵轻快音乐遥相呼应。于是,我的脸浸染上了臆想中的陶醉。我面前会出现一个跳舞的女孩,她的舞动轻快,如春风中小树来回摇晃。这就是我的期待?但现实中我像是在猛烈的惊涛骇浪的Disco节奏中上吊。比如奶奶说是脚板底踩进了钉子,而父亲会说如果这是艺术那放一声屁什么的就能够点石成金了。雨过天晴,生活不再使我的人生感冒。从那宽阔明亮的柏油路前面,一个温柔秀雅的女孩飘来。牛仔裤的湖蓝色说明她思想开朗。

我的思绪又转回了那天收工往回走的情景里。那几个服装厂的女工,和今天这片湖蓝色,也许使这些劳作了一天的男人们从繁重的疲软里解脱出来。不过我记得老K他们几个总是企图通过尖利的口哨和干咳来引起她们的注意。衣着鲜艳、体态婀娜的姑娘们便料定他们的诡计而决不上钩。在老K的鼓动下,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堂而皇之地出笼了。幸好他们的开心也只到此为止,决没有胆量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发生在前两天的一次民主选举仍在我心目中记忆犹新:晚饭后队长挨门串户地通知开会,让大家快些,因为会完了还误不了霍元甲。我刚打出饭来,就被吆喝进会场(院里堆集的架杆木料上已或蹲或坐或靠了不少人)。开什么会?“出来选举一下职代会人选。”队长说。……选举开始了,一人分得一张列有候选人名单的选票。在各候选人名下同意就标出“√”,不同意的“×”。于是很快的一番讨论,其实也没什么可论的,先民主后集中!“小胳膊扭不过大腿!”付长运也学着不少人的调调,全标了“√”号。另一边的老K把选票搓成一个球,等人填的差不多了,他便狡黠地一笑。到开票时,队长发现了一张莫名其妙的选票,所有提名的空格里均填了“<”号。队长从记票员手中接过这张选票问是谁的杰作也没有人回应,而我分明看到老K兴灾乐祸的笑。队长喊着没填完的快交上来,我很快借了支圆珠笔,三下五除二地鬼画符似的填起来。我填完后,纷纷有人递来选票要我代填。这无形之中加快了票的回收,无疑帮了队长的大忙。我不看提名而只填空格,不出两分钟数十张选票出手。同志们都夸我打“√”经验丰富,甚至比阿Q画“○”也要略胜一畴。因此,当我把手中一叠选票毕恭毕敬地递给队长时,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甲或乙的票数被唱票人念得悦耳动听余音袅袅,唱票人的声音比他所念的内容更让人感兴趣。我们对提名人的脸都不熟,更不用说区别他们的高下之分了。在我学徒拉平车那会儿也曾对队长阿谀拍马递烟说好话,以至于如何吹嘘自己学得好取得了不得的好成绩。接着队长故做惊讶问寒问暖使你感恩不尽弄得连声音也把握不定抖嗦个不停。现在你对提名既谈不上称赞也不存反对,你坚决想表示的是沉默。唱完票,队长满意地环顾了一下会场,然后提出给同志们看一场电影,但有人说今晚的电视不能误,于是便改在明天。最后宣布规章制度及其职工守则等等。那时早有人等不及了,按开电视,霍元甲正好威风凛凛地出来。

那片悦目的湖蓝色静静地飘远了。老K不无扼腕之憾,他只有跳在付长运跟前:“伙计给你介绍对象?”付长运不止一次在几乎乱真的圈套中被耍弄了。现在,他又信以为真,因而说出的话、提出的条件也具有相当的水平,只是由激动而愈发结巴起来。老K指指远去的那片湖蓝色,然后说:“那个是市民户口。”付长运更认了真,“不正经的女人不要!”众人捧腹大笑,他才醒悟过来,却为时已晚。

劳动一段时间,回了家吃饭的样子也成了众矢之的。在工地上灶就没有那种顾忌,还没吃饭,但你尽可能地空咂嘴流口水,尽可能丑态百出也没多少人笑话。在家里物以稀为贵,大家说你上辈子如同饿死鬼。

老K来打饭了,不时念念有词:“石油工人一声吼,娶得老婆没户口。”付长运偏还要插嘴自找麻烦,而老K只有嘲弄更不如意的人才会感到自己存在的乐趣。这句打油诗出自以一部大庆油田为蓝本的电视剧。付长运过来想求得我的支持,但一时难以措词,引得众人笑了起来。

小A正巧过来遇上这种情景就为我解围。小A是个好女孩。她先骂了挑头的老K一句,其他人也就收起笑脸。我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而她拿着大铝饭盒径自走了。

后来我和老K摆事实讲道理,经常欺负付长运有啥意思?他那二杆子的性格在这时也承认不对,又对我说的另外一些什么也不住地点头。

记得我离开家到一个最远的工区上班,那晚刚到这个平川县还没安排住处。甲方大礼堂让施工队住在不远的晋剧团里。晋剧团外出巡回演出常年不在家,我们就住他们的空房。当时我听见零星有晋剧团留守人员从老屋吹来的二胡和长箫。就在昏朦的夜色里,我路过老K宿舍——那把子老乡学徒聚集之地。我记得我是为了震耳欲聋席卷而来的惊涛骇浪,完全打破了二胡和箫声的平淡。我走进去了,那时,我还并不认识他们。屋里已有几个学徒老乡跳舞。他们倒还欢迎,多喝了酒因而故意拿跳舞为难于陌生的我。我没推辞,打一个很响的榧子给自己提精神,然后即兴发挥了几段大幅度的摇摆。当时赢得一片喝彩,甚至可以拿到这个平川县城新开张“雅居”餐厅里的舞会上“震”一家伙。我说没舞伴没劲,老K拍拍我的肩说,一个人来一段独舞更能把那种“一无所有”的情绪发挥的所向披靡。就在那时,我一下子注意到后屋不知谁睡的床架子上依偎一个瘦高、把头发扎成马尾松的女孩。我发现她那黑幽幽的眸子里有一种深邃而动人的波光在溢流——嘴角微嘬着嘲弄和捉摸不透的笑意。当她起跳时,我才知道了她就是小A——真的是那个开卷扬机的、戴一顶一天中随太阳东西移动的凉帽的女孩吗?歪歪的样子,挺可爱,难怪调皮鬼送她一个“向日葵”的绰号。早在公司报到培训时就曾对她广为流传的诸多传说有所耳闻。从那次跳舞之后,我们一直相处很好。

我喜欢看书,累了,打开录音机听音乐。我并不很懂得音乐这种外在的表现形式,甚至交响乐、歌剧什么的使我感到沉闷。有时我连乐谱也读不准,但我的的确确爱上了里面所蕴含的使心灵能够产生共鸣的东西。我在那种永远燃烧激荡着千秋万代的爱情中不能自拔。在那里,我可以进行睢一属于自己的思考。有许多晚上,她会和我一起,总是喜欢一首并不难懂因而已不太时髦的《杜丘之歌》。问题是在那种无言的“啦”里有一种情调,问题是全身心因蒙受不白之冤遭警方前堵后截的追捕还有一位像“真由美”那样肝胆相照的女友,问题是杜丘和“真由美”骑一匹马穿越过封锁的现代街市义无反顾。于是,我想给她讲黄河,我知道的不多,所以有些故弄玄虚。那个大男孩,没考上大学,在一个冬夜他去了黄河。也许,只有在那时,黄河才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听到了五千年悠久、回旋和神奇的音响。她永远古老而年轻。他叫着黄河妈妈,她在为您的儿子指点迷津呢!他喜欢在黑夜和风雨之中提着生命之灯冒险的傻子和流浪汉。他从碛口沿着黄河岸走到军渡(宋家川)时天已微明。他记起爷爷在吕梁山的沟峁上钻过“山圈窑窑”。那时奶奶还年轻,迈着那双玲珑、敏捷的小脚,胳膊弯里提个篮子装成剜苦菜的样子,实际上给游击队送鸡毛信。当我在漫漫的黄河滩地上总意识到背后有我爷爷的幽灵随着我,我折了一根粗树枝杆在手,想起奶奶给我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山高海深比不上共产党的恩情……”她没受过什么教育,没读过马列毛主席的书,但对党却怀着朴素的阶级感情。而我没见过爷爷,早在我出生前就病死了。我给小A讲了一个爷爷领着几个老农民打日本人的故事。哄骗到豆腐房的日本伙头军劈头盖脑还没打死,谁也没提防这家伙嚣叫些什么,但却跑了。爷爷懂点日本话,那家伙直到快死了还喊着他的亲娘。小A听的每每出神,而我会像突然停电一样戛然而止。我点燃一支烟,她迫不及待地看着我,我却早已失去了兴趣。于是东拉西扯,她也就随着我的指引随兴所至了。

从跳舞之后,老K也对我好起来,一次又一次地邀我到他屋里睡。我说不用了,他说怕什么,我说安排住处了。老K干脆亲自替我搬,小A说不用过去(一个好静一个好动),有可能合不来。于是,我就在刘师傅那屋里住下再没动。

“四眼!”掏饭票时有几张不慎掉落在地下,老K叫我——出口不逊让人恼火却又不无善意(这小子帮我拣起了饭票)。

这小子不是才吃过?

“肚子里住了狼,三个(馍)还不够!”这我能理解,颇似我的经验。不到一年的体力锻炼使我也狼吞虎咽起来。奶奶说爷爷十八、九(岁)年纪一大早去30里的窑上挣钱给人担过炭。回来喝凉水,吃三大粗瓷碗高梁于米饭。现在我也学会喝酒,而且还会划拳了。

老K让我给他代买,我气不打一处来:“用着了抱在怀,用不着掀在崖……”这小子软了,而付长运在乱嚷嚷。老K向付长运做了个鬼脸,说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上山下乡的“插队”号召。老K买出馍来,拍拍付长运的肩嘻嘻笑。他一边吹口哨一边走着,他吹得内容是一个小女孩渴望认识自己而又回避的胆怯心理。妈妈到了林里,只有小女孩一个人在家,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一想起妈妈这个称谓就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对于妈妈,我只有记忆中那个冬天黄河妈妈的印象。一种长期集聚心底的孤单和不安,只有将自己隐藏到心中最深处……

……不知什么时候我在自己的黑屋里因疲倦而迷糊入睡了,直到门的响动使我倏然清醒过来。接着进来一个人,一时看不清,只见一张秀气的脸向我笑,不过凭着一种气息抑或是感应的东西认出是小A。我急忙一骨碌爬起,戴好眼镜。灯下小A一身工装素净大方,对周围一些说她风流之类我总觉得是无稽之谈。她的交往随和一些,挺纯洁可爱的。老K在我来之前就追求过她呢!有几次我试图亲(吻)她一下,但我有一个最大的不便。我一摘眼镜,她就对我有了提防。尽管这样,她仍对我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那样做,我应该是不能那样做才对呀!我是怎么了?那个地方出毛病了?我想知道但不知道,连自己也糊涂了。

“你的信!”她说。

我让她坐,注意力转到了信上,接过一看,果然是L的。

她皱皱眉,略踌躇了一下还是坐在我的床上,但她毫不掩饰,对我很不满地说:“你咋这么懒!帮你收拾不几天——看,床单又是脏兮兮的……”她又皱皱眉,一皱眉就显得更可爱了。

“我们男的不像你们女的……”一时竟语塞。

“像你们这种男的活该找不到对象。”她又开始诅咒,真头疼!

“你不舒服了?”这次是关切的问。“怎么不看书?”

“……”

她望着我,似乎很难过。我有一种预感,她一定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我认真地把头抬起来。

“兵兵!”她突然叫了一声我的小名,“我……我,不做了。”

她不做的意思很显然是要走了。这让人多难过!

“爸爸说,在这里只是个临时工,女孩子出远门不方便。爸爸提前退休了,让我回去顶他的班。”

“就走吗?”

“爸爸来信说让我这个月回去。”

许久,我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这太突然了,因而我只是“啊”着胡乱应承,简直多余!

她尴尬地笑笑,转移了话题,接着马上又恢复了女孩子特有的迷人、开朗和调皮。“刚才打架你不知道?”

“谁跟谁?”我迷惑的神情说明我刚才确是睡着了。

“……电视没演成,老K和付长运打起来了……老K嫌付长远戴草帽太扎眼,一把摘下扔在房檐上……”我心不在焉地听她兴致勃勃地说,“付长运操一块砖朝老K砸去……”

“后来呢?”

“后来,老K挨了一砖,付长运又操起一根3米多长的铁架杆没命地向老K劈头打去……”

简易饭棚下是坏预制板和废弃过梁支成的桌凳,大家围在这里吃饭。盛满蒸馍水的大铝盆是用来刷饭具的,但水早已冰凉变浑浊。小A在低头一声不吭地洗碗。

“不是自己做的吃吗?”我问。

她抬起头来,笑笑说:“起迟了。”笑时露出一颗男孩子一样调皮的小虎牙,“你那本书真有意思,昨夜睡时很迟了。”

昨夜小A给我信时,她小心冀冀地问:“他(她)是谁呢?”我说他要来。她蓦然脸一红,乜了我一眼:“究竟是谁?”“一个朋友。”“女朋友?”一丝苦笑浮在她的脸上,一抹阴影笼罩在她的心上,像有灰尘落在她心灵上。“小A!”我叫了一声她,可她一把夺过信,然后看了信,她才平静。

那时,我摘下眼镜,站起身,向她走过去。在生活中我可能永远也做不了英雄,但此时我第一次如此逼近和紧贴一个青春女孩的脸和唇,如同爷爷领着游击队里应外合连锅端了日本人冯家峁了的“炮围子”一样勇敢。

小A是我亲过和爱过的第一个女孩子,尽管那晚她的头发散乱如白发魔女。从此,我可能天各一方再不会见到她了。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似乎指挥着自然和生命融汇成雄壮的音响。

又是一个阳光艳照的好天气,我在工地轰响着的搅拌机前熟练地操纵着,连擦把汗也自我感觉那么潇洒自如。

前边,炊事班吕子明和材料主管商量着什么。从那手势可分辨出讨价还价的争执程度。一车带拖斗的砖又能让吕子明们除了上班以外捞上10多元的外块。吕子明带领另外两个厨子和司机又是一番交涉。先递烟,在价钱上保持着不撕破脸面的寸土不让。一会儿,戴好袖套,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今天一早,小A走了,回老家去了。我一直陪着她去车站。老K后来气喘呼呼地追来。他手里提着那台老牌“红灯”录音机。他是去街上买录音机电池才来迟了。“路上用得着,让它陪你吧!”小A不要,我在一边不好说什么。小A走了,我还会经常地陶醉在那些流行音乐里吗?

车里人还没满,人不满车是不会开的,现在都讲经济效益。老K打开录音机音键,里面传出柔软和充满感伤的女歌星的声音:——

我喜欢这个美丽的地方

我愿意留在这个玫瑰园

我多么希望和那玫瑰永远的作伴……

记得工地上那几个学徒老乡走着站着唱这首歌,这首叫不出名字的歌唱滥了,但丝毫也唱不尽他们常年漂泊在外对老家那个小城的依恋和愁思。那个四周被厚积的黄土围着的、对他们来说就是歌中唱的玫瑰园一样勃发活力的小城,就是那种无所适从、心在流落虚度徬徨时的惟一慰藉了。

“你要好好的啊?”她嗫嚅在了“啊”上。

似乎在人生中,除了娘肚子里那点可怜的真凭实据外,只有依靠努力了,聪明是靠不住的东西。别的还有什么呢?似乎没有了。最后让我握一下小A的手吧!握一下手,她,也就要走了。

太阳在我们头顶渐渐升高,并且渐渐放出了热烈的光芒来。我和老K谁也不吭声。车走了,我们向回走,过了沙河街和九曲地胡同,那里就是我们的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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