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大狗就让米小琪一下子联想起土匪马队里的一个什么人物。于是米小琪仿佛开始了疲于奔命的突围。大狗长得很丑,并且有着很不一般的前后“奔头”。这就在整体上形成了一种风格。据说,大狗很胆小,还是他妹妹来接替老父亲放过年的开门炮。这个比男孩子还要胆大包天的妹妹正在上体校。一次,他冷不防被妹妹在身后放的电光炮吓了一大跳。他那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的样子,大有当年国民党军队遇上了人民解放军的情形。大狗有一天终于痛下决心地跨上他那辆没尾巴的破车,从城这头长途跋涉到城那头,咬定青山不放松地尾随在米小琪身后。米小琪先是不屑一顾,但后来看到大狗撞了南墙也不大可能回头的冲天劲头,她慌不择路地开始了一次漫长而又艰难的突围。大狗则在后面想起一年级时看过的小人书《刘胡兰的故事》,他弄不清她将要到达的目标。米小琪看到大狗后面还有人护卫在其左右,一个姓朱,听他叫人家为“猪头”;另一个姓杨被唤做“羊脑”。大狗不好好看路,竟一头栽进被人偷了井盖的下水管道。“猪头”和“羊脑”跳下车,把疼得哭天叫地的大狗扶扯起来。米小琪平时就是说唱就唱、说跳就跳,现在终于忍俊不禁,有些乐不可支。她是中学音乐教师,刚从吕梁师专毕业分配不久。她不能见死不救,便回过头来有意问他们怎么回事。她竟然和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大狗沐浴着窗外的阳光,正在给米小琪打电话。接电话的男人像是没有睡好午觉,慢腾腾的,但警惕性很高。这男人突然严厉起来,问:“你是哪里?”大狗愣怔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回答。他毫无信心,并且有点紧张。这大概是由于他几年来在一家做家具的集体小厂里当木匠而一直没有当过劳动模范的缘故,是一种可笑又可悲的条件反射。大狗刚看过一部战争巨片,觉得自己成不了英雄也可能是因为生不逢时。他有些答非所问,米小琪的声音遥不可及,并且很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塔山。我要塔山!大狗简直在明目张胆地搞谍报活动,不断提心吊胆地忍受着四周已经布下并正在收紧的天罗地网。大狗犹豫不决,用含蓄和商量的口气说话。他惟恐把一切搞得更糟。米小琪终于接受了他的再三请求。大狗和左拉小说中那些违心去充当贵小姐的陪衬人不一样,毕竟时代不同了。大狗甚至很想和米小琪这样的姑娘招摇过市,他自告奋勇,并且感到了无比自豪和骄傲。大狗最想去一次××镇。他决心和米小琪一起去。在这之前,他想起了一部叫做“自豪吧,母亲”的电影片名。大狗早已风闻外事办有一个三三比自己要先到。那次,三三很有胆量地伸出手来和他进行贵族决斗前的握手。而他竟然不可避免地犯了一次路线错误,假装眼睛不好,什么也看不到。尽管“猪头”向他暗示某种不可言传的玄机,“羊脑”也搬出了一句毛主席的教导并且强调友谊最重要。现在,大狗放下电话,感到这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大团圆效果。一些大团圆式的电影无疑已俗不可耐,但生活中出现这样的情况就使人欢欣鼓舞活蹦乱跳。大狗竟斧正般在空中想象的歪树上劈了几次,而唱的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大狗左等右等心乱如麻,并且不断地翘首苦盼。星期天一大早他就来到了车站不远的桥头。当米小琪终于来了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已如同经过初赛、复赛和加时赛的擂战之后的一名所向无敌的拳击手。大狗想起了“有多少美丽少女都想嫁给他”的成吉思汗,最后成了“他是人们心中的偶像”。从那狂放不羁的歌风里,似乎让人看到成吉思汗金戈铁马远征东西的势如破竹锐不可挡。大狗向一辆迎面过来的个体户面包车潇洒地挥手,不亚于成吉思汗在指挥他的千军万马。个体户车主对米小琪格外关注,看着她在车上吃水果时如同一位公主。他的心似乎被打动了。因而,他在车门前等待旅客无所事事时总向她瞟。她不失其礼貌,通过大狗转交,挺大方地让车主分享了其中的一根香蕉。车主出乎意料,双手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如同见到活菩萨似的不断点头哈腰。大狗在车站干过一段时间的临时交通纠察,便很快和车主如同一对知心朋友。××镇很快到了。车主依依不舍送下来很使大狗过意不去,为了脱身便只好以米小琪的名义留了个永远也找不到的假地址。车主如获至宝地上车走了。大狗这才松了一口气,埋怨米小琪的那根香蕉。大狗有时从那集体小厂里跑出来,在一个干倒手买卖的朋友手下充当二把刀,但有时还真得不如米小琪的一根香蕉。难怪电视里大量商品广告要靠美女来招揽消费者。“著名影星××为什么魅力无穷?”相应的镜头便是厂家推出产品,达到名声大振打开销路的效果。
米小琪很少出门。她从没有来过这里,只好一路跟着大狗走。妈妈很担心,说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老怕她将来被人牵着鼻子走。妈妈虽不赞称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但她认为别家的孩子要比自己女儿强。妈妈今天让她向张××看齐,明天又让她向李××学习。她觉得妈妈在艺术系和学生是朋友,但和女儿可能就不是心灵上很接近的人。而爸爸的脾气不好,常因一件小事暴跳如雷。三三会把她近20年的生命看做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她和三三成为朋友并不是他有多么了不起,这实在应该归功于他给她留下的初次印象。如果和大狗比起来,她和三三几乎就有了一年交往的悠久历史。在一个大学生宿舍里,她曾和三三谈了半个下午。她实际上另有重任,为另一化学系的女孩子完成对三三举细无遗的考察。那女孩与三三保持了一个冬天的恋爱关系之后便发生了化学变化。三三其实对米小琪留下了难以忘怀的深刻印象。三三开始喜欢她,但他在旁征博引信手拈来中始终坦坦荡荡、坐怀不乱。这些其实已是后话,她只是把他看做一位值得信赖和可以交往的朋友。
米小琪把大狗看做和三三一样的朋友。现在,米小琪随大狗从公路上下来,准备抄近道走河上的石头。河水流量不大,比起城里受工业污染的东川河来,简直如同一个清纯俊美的少女和一个老太婆相比的效果。××镇至今保持着一些诸如下河洗衣服之类的生活习惯和民俗风尚。大狗在哼唱:“18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使她想起了理查得·克莱德曼演奏的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她并不晕车,但看到流水就发昏发怵发冷。一些很熟悉的电影镜头在她脑际闪过:男人们总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向女人不失时机地表决心献殷勤。他们总是把孱软的女人背过去或抱过去。于是,女人在男人背上或怀里会发生一些意外,男人的负重得到了报偿,因而很快便升华出了幸福甜蜜的爱情。大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米小琪把手伸给大狗时,他真的如同一条精力充沛、情绪高涨的大狗。他骆驼一样驮着她,一步步向着胜利前进,向着光辉的顶点前进。几个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如同看到了西洋镜一般,不时指指点点,然后互相窃窃私语。远远有耳熟的情歌伴唱:“金窝窝银窝窝,热不过妹妹你心窝窝……”大狗先跃上河堤,然后把米小琪一把拉了上去。洗衣女人余兴未尽,大概在想猪八戒背媳妇也不过如此吧!但在这过河的紧急关头里,他俩并没有节外生枝的进一步的爱情升华。相反,他俩差点掉入××镇食品站的潲水池池里。
××镇的集市上,大狗在一个热气腾腾的豆腐担前停了下来,然后告诉米小琪一种当地的吃法:把冒热气的豆腐担放在盘子里切成小块,然后蘸着油盐酱醋等各种调料、油料、香料吃。她尝了一口,味道有一种特别的新鲜香美自然纯正,吃了还想吃。担主是个年近半百的农民,他说一开市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好主顾。他看了米小琪一眼,连连对大狗说:“好福气呀!”接着还热情地指路,让他们很快找到了乡政府。那里的通讯员说,其余人在医院安排计划生育工作中最为棘手的妇女结扎手术去了。大狗和通讯员是朋友。通讯员在城里烧过锅炉。通讯员去医院叫人,大狗和米小琪先去家里。走在坑坑洼洼曲曲折折的村路上,很快看到远远的一户殷实富裕的人家居于黄土高坡。现在风和日丽,没有大风从坡上刮过,大狗便觉得有一点遗憾。对面山坡上是重新整修过的蔚为壮观的梯田。他竟然想到了米小琪向自己讲过的晋代大文人陶渊明。
那黑漆刚漆过的大门上吊着铁门环,如果再配上一对凶神恶煞的石狮子,就与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一般无二了。向阳开阔的院落简直是一个花园。从花园里扑闪出一个长得很小、很丑、很像大狗的姑娘来,是她开的门。米小琪看到小姑娘一脸质朴和和善,而大狗的脸色却很灰暗。小姑娘头发黄黄,长得有些干瘪。大狗摸了一下她的头,只是摸了一下,他的眼眶里一热,倏忽撒出水亮的一片爱怜和辛酸。接着,一种低沉和痛惜的悲悼表情凝结在大狗脸上。米小琪呆了,那一个动作里饱含了大狗一些不为人知的不寒而栗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做为一个局外人还是闷在鼓里比较好受一些。于是,她没有问他此行的目的。她一个人躲了出去。后来,还是大狗叫她,把小姑娘一些情况告诉了她:几乎让大狗的亲妈堕胎,在生命的萌芽状态比他还要艰难,生下来几个月又大病一场差点夭折。小姑娘能够活到今天,长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某种侥幸,便是依靠了神的保佑。活着就是活着,活着就是生命的全部目的。而活的好坏,皆成为另一层次的奢侈品了。“你说的,是这样吧?”米小琪复述了一遍小姑娘的故事之后,问他。大狗流了泪,他说这仅仅是一个家庭悲剧中的一些片断。亲妈现在是乡里的妇女主任。在很小的时候,亲妈就讨厌他,更讨厌“大狗”这个名字,便和他父亲闹离婚。亲妈如愿以偿,现在的男人是个腰缠万贯的煤矿窑主。大狗一出生就带上了老来的相,人称“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亲妈认为他是生活的一大妨碍。大狗几乎没吃过亲妈的奶,几乎就是靠羊奶喂大的。大狗会爬了,但自己屙下屎来还不像其他小孩一样懂得往开躲避。他则不仅不躲,甚至还充满好奇,不停地在自己热气腾腾的杰作上用手来试探。没什么危险,看去它更像家里当时常有的米面馍头,于是放心大胆地乱抓乱握,以至于弄得满嘴满脸。这大概是大狗孩提时惟一能够载入他个人生命史里的壮举了。大狗不再恨亲妈,恨并不能改变他的血脉与亲妈相通这件事实,甚至有些地方他越来越像亲妈以前那样的愚蠢。他如同置身于契诃夫笔下的第六病室,走来走去,还是不能走出自己。随后开始上学,他还是毫无起色,被老师打入了另册的异类。奶奶说他不超韬,对他也失去了信心。当年日本人来了,奶奶曾跑到陕西逃难,遇上一位共产党的县长问她有什么困难,她很有预见性地信心不倒呢!她说:“逃难逃难,就有困难;咬紧牙关,度过难关。”因而,大狗以后没考上大学也是理所当然。听着大狗的长谈,米小琪也进入他的思路不能自拔。不知什么时候,门有响动,大狗亲妈也回来了。她一看到他,就又一次陷入了对自己过失的回忆里,脸色痛苦不堪继而痛哭失声。大狗什么也不想说,一切已无法挽回了,但愿他自己将来不会再有亲妈这样的经历。将来的孩子也不会像他自己一样没出息。
大狗在开始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是有人一再建议,那个在乡政府当通讯员的朋友几次写信。他才决定来看看亲妈。他在揭开一个谜底吗?但他是一无所获。一切更加扑朔迷离了。根据朋友提供的情况,他毫无周折地找到了亲妈。每个人不能决定自己如何出生,但他从出生开始就可以逐渐地起来与命运不断抗争。贝多芬就是这样的,做为一个音乐家最大的打击无疑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但他仍旧紧紧扼住命运的喉咙,在耳聋了的时候写出了《命运》。亲妈端详着米小琪,把一盘水果有意放到她的跟前。米小琪什么都没吃,也什么都不想说,只惦记今天还要回家,不知一会出去还有没有车。亲妈张罗做饭,米小琪说不吃了,大狗也说不,并异口同声地说马上就走。亲妈不时看着米小琪,接着欣慰地笑了。亲妈掏出一叠钱往米小琪手里塞。米小琪不要,脸红极了。亲妈只好让大狗来劝说,大狗愣愣地说了一句:“你不要给她!”亲妈一下子怔住了,他又坚决地说:“我也不要!”亲妈有些委屈:“咋了,孩呀?”这毕竟不是向两袖清风的干部行贿呀……
米小琪在前,大狗在后。米小琪用的是部队急行军的步子,使心事重重的大狗怎么也跟不上。这样,正好应了一篇外国小说中的一句话:“那在前的将要在后,在后的将要在前了。”这次没走河滩,而是走了远一点的大桥。米小琪觉得自己家的那些一咏三叹或一波三折很微不足道。她和爸爸吵,一个犟,一个倔,妈妈说不亏为一对父女。一本书丢了,爸爸认为她有重大嫌疑,但苦于没有证据。人称“知子莫如父”,可爸爸尽制造冤假错案。爸爸翻箱倒柜,一无所获之后便大发雷霆。过了几天,书失而复得,是隔壁珍珍还来的。
他们到乡政府和通讯员告辞,重新上了公路,接着无所事事地等车。等来等去不见车,大狗套用了流行歌曲里的一句歌词来提神:“一等就是一年多。”路口,几个更无聊的水果小贩在混抢一只秤盘上洒落在地的梨。天暗下来,西天一片肃瑟的血红。俩小贩还在为一只梨的归属问题磨牙。在上车时,大狗用高价把小贩争来抢去的烂梨买去了。上了车,他和一个像是见过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旅客一见如故。米小琪的皮夹克上忽闪着壮丽的夕阳。大狗的情绪一下子好了起来。大狗给旅客大谈特谈如何成功地获得爱情,正好对方还是个不怎么接触姑娘的老光棍。于是,大狗说米小琪是自己的未婚妻。他还若有其事地问她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接着哼了一句“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后,便又问她是不是这样,让那个旅客一下子对他崇拜起来。她望着车窗外,而大狗的话不绝于耳。她对他的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不置可否地一笑了之。她知道大狗心里很难受,他只是竭力使自己忘了那些难受,他没有别的目的。但他忘不了。敌人是谁?也许敌人正是我们自己。
米小琪在车窗前一声不吭。她在想人究竟有多大的价值呢?据说,人的躯体,可提炼出七八块肥皂的脂肪,勉强够粉刷一间小房子的石灰。磷可做12根火柴,还有铁,可打成一根一英寸长的铁钉。这些全部下来还不到20元人民币。一次,她以一个文学爱好者的身份,去看过一位当地的诗人。诗人说起人的价值,他说有人很快成了万元户,有人则一生在那长长短短的诗行里为了完成一种生命的传导,进行更高的民族文化精神的建构。她记得这位热爱生活的乡土诗人总是一个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慢悠悠地出现在一些城里的街区或者偏僻的村庄,宛如人生。
大狗觉得身边的这个专注于车外的姑娘越来越陌生,似乎是米小琪以外的另一个人。这人究竟是谁?天黑下来,车仍在晃动中行驶,他眼前呈现了一种高耸挺拔、巍峨险峻的不可企及的永远美丽。米小琪在天边,他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不是没人接,就是那个严厉男人的声音。大狗一直在发展和巩固朋友关系、爱情关系,但与米小琪毫不相干了。米小琪已经走远了,在他的视野里不见了。他将回去重操旧业,当木匠,或者,哪怕给人家干点油漆的行当。他会一个人,也爱自己一个人,因为一个人永远无悔。一头简短的秀发,一双挺大挺有神的眼睛,她的心思在忽冷忽热中变幻不定。他看到人的某些差距或者悲剧因素,也许是它使爱情和婚姻变成一座囚笼。有时,女人说:“天底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也会说:“世界上的美女都是毒蛇。”很快我们看清了些自己,有些缺憾可能无法弥补,但人与人之间可以在不断的了解中进行正确的理解。无论生命如何悲惨,人都应活下去。他说,他与米小琪会是朋友,永远的朋友。
从××镇回来,与米小琪分手。大狗一个人在黑夜中回家。有几天,他哪里也没有去。“猪头”和“羊脑”来过一次,后来是米小琪和三三一块来看他的。明媚和煦的阳光中,大狗似乎是大病初愈。他的心已平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