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轻轻一颤，着魔似的凝神不动，好像没听见，又象被震呆了。洞里静寂无声，里奥暗暗咒骂“该死的地藏龙！怎么又不叫了？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呢！”忽而小蝶粲然一笑，歪着头说：“嗯，让我想想啊！”这正是女孩的惯用伎俩：既不接受，又不拒绝，总要让恋人抓耳挠腮才甘心。里奥屏住呼吸等待她最后的“判决”。只见小蝶捡起地上散落的七菱草，收集成一束捏在手里，然后用手指掐掉一片草叶。
“我不爱你！”她丢下草叶，里奥面色发白。
“我爱你！”她又扯掉一片叶子，丢在地上。
“我不爱你！”
“我爱你！”
……
幼稚而纯真的把戏，少女抛洒草叶选择爱或不爱。叶片随风飘曳，命运左右摇摆。里奥提心吊胆，惶恐的无以复加。
“我爱你！”小蝶颤声说，灵魂仿佛在嘴唇边抖动。此时那束七菱草只剩下最后一片叶子！大事已定，就是“我爱你！”
里奥只觉九死一生，全身都是冷汗，抖抖嗦嗦的问：“你……小蝶，你真的……决定了？”
小蝶扔掉草棍儿，解开衣服，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温软的胸口上。袒露情意时，女孩比谁都大胆。她问：“摸到了吗？”
“什么？”
“我的心。”
“嗯。”
“从现在起，它每跳一下，我就多爱你一分！”她说的那么轻松自然，眼中有朦朦泪水，唇间有沁人芬芳，全身散发着圣洁而不可轻亵的光彩。里奥目眩神驰，恍惚中以为听见星星在天空里唱歌。
突然周围回荡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原来两人心醉神迷的时候，竟然没发觉地藏龙已经爬到身畔。狡猾的猛兽先前吃了亏，这回鬼鬼祟祟的想偷袭。里奥猛地站起身，激动的张开双臂，狂喜的喊道：“听到了吗？她说爱我！她爱我！”
他神魂颠倒，眼花缭乱，竟想扑上前去拥抱地藏龙！那怪兽吓得一哆嗦：爪子还在疼，尚且心有余悸，忽见对手疯疯癫癫的冲上来，立即本能的向后退缩，巨大的身躯又融入黑暗中。里奥还想追上去，小蝶首先清醒过来，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哎呀！你干嘛啊！”她嗔道“老是傻乎乎的。”
里奥愣了愣，摸摸脑袋，嘀咕道：“嘿，那位老兄真害羞。”扭头四顾，他说道：“好地方！宽敞又通风，真值得纪念，不过我想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对呀，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唉，小仙也不知怎样了……”话没说完，洞口忽然垂下一条粗长的树藤。两人相顾惊异，里奥走过去伸手拉扯。树藤很结实，完全能够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那小丫头挺能干。”里奥说“这么粗的玩意她怎么弄断的，难道真用牙齿咬……”说着让小蝶抱住他的脖子，然后双手用力向上攀爬。
“你背着我，累不累？”小蝶凑在他耳边轻声问。
“对了，我刚才忘记一件事。”里奥答所非问。
“什么事？”
“忘记吻你了！”
“啊？”小蝶红着脸说“以后吧！”
这句话象是有魔力，里奥登觉身轻如燕，力大无穷，眨眼功夫便爬至顶端。此时雨过天晴，洞口阳光耀眼，两人眯着眼坐到地上，朦胧中看到树藤绑在龙子树上，树旁站着个女子的身影：白衣长发，容貌娟秀，背后耸立着两只白色的大翅膀。倏尔轻飘飘的飞到里奥面前，身子摇摇晃晃的仿佛站不稳。
“这……怎么回事？”小蝶目瞪口呆“好奇怪！小仙忽然长这么大？”
那白衣女子蹲下身子，面朝里奥仔细端详，继而柔声轻叹，语调凄楚而喜悦：“啊，弟弟，真的是你！？我……我终于找到你了！”
里奥差点蹦起来，叫道：“莱雅姐姐！你……你怎会在这儿？”
莱雅还未答话，小仙从她身后轻轻飞出，得意洋洋的道：“这个羽人姐姐是我的好朋友。蝉翼精灵和羽人天生是朋友哩！我在树林里遇见她，小仙刚开口请她帮忙救人，羽人姐姐立即就……”她说得又快又急，旁人难以插嘴。里奥呆呆的注视着莱雅，发觉她脸色惨白，精神恍惚，便打断小仙的话头，问道：“莱雅姐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你快逃吧！”莱雅气喘声噎，眼中交织着惊慌和焦虑的神色。
里奥站起身，眉头紧皱，隐隐有不祥之感。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慢点讲，别着急。”
这工夫莱雅缓过劲来，定定神，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叙说：“你失踪后，又发生了很多事。先是行刑官向国王复命，说东武郡贵族谋反，协助你违背放逐令逃跑。接着国王要求东武郡交出流放犯，不然将废黜紫焰侯爵的爵位。侯爵夫人很恼怒，她宣称国王曾经加害尼森侯爵，如今又想阴谋暗算你。再后来她发布了征兵令，让东武军随时作好战争准备！”
莱雅顿了顿，稍微歇口气，继续说：“到处传言国王的军队就要打过来了。西塞牧场人心惶惶，你舅舅卡里埃唉声叹气，整日躲在屋里数钱。有一天他叫人把好几个大箱子搬上马车，之后离开牧场再没回来。杰斯潘先生关在小木屋里也不肯出门，大伙儿说他疯病发作。牧人们都没心思干活，牧场经营很得艰难。文森特送我们回紫焰城，一路上听到的全是坏消息。雷蒙和波内特常聚在一起商议。他们说圣剑公爵为了给威里斯报仇，也要派军队参战。东武郡大祸临头，你被西庭军抓到肯定会没命的！”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莱雅又激动起来，惶急的道：“总之，你快逃离东武郡吧！越快越好！”
里奥低下头，摸着树干谈谈的苦笑，然后仰头长叹一声，轻声说道：“终究还是来了……美梦结束啦，恶梦重新开始……”他转头问莱雅“离开东武郡……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跟我走，到暗穹森林去！”莱雅答道“那里地处东庭王国境内，西庭军队不会轻易越境。”
“暗穹森林？那是羽人部落的所在地。”里奥摇摇头，缓慢的说“多少年了，你因为内疚始终不愿意回到故乡。现在怎的改主意了？你的族人能原谅你吗？”
莱雅微微迟疑，低声道：“从没想得到他们的原谅，任何处罚我都心甘情愿！只要你能平安就好。我在草原上找了很久，还以为你被蛮族……神灵保佑，今天终于能遇见你！也多亏了那个蝉翼小精灵！啊，多善良多可爱的小天使……”莱雅心情太过激荡，加之多日的奔波劳累，她神志迷糊，身体晃悠着似要跌倒。里奥赶忙揽住她的腰肢，急叫道：“莱雅姐姐！你没事吧？”
小蝶听不懂他们的对答，眼见里奥搂住女子，不禁微微皱眉。里奥用西塞方言对她说：“这是我姐姐，来帮忙！”小蝶疑云顿消，帮着让莱雅平躺在地上，伸手轻轻抚摩她的胸腹。莱雅逐渐清醒，睁大眼睛看着小蝶，目光迷茫又惊讶。
“这女孩长得真美丽！”莱雅感叹“她是谁呀？”
“她叫小蝶，是我的妻子！”里奥答道，神情沉静而庄重。
莱雅怔怔的盯住他，既难以置信，又深为震动，忽而大声说：“天哪！那……那艾玛怎么办？”
“艾玛！她还好吗？”
“那姑娘还在苦修赎罪，整天关在花园小木屋里跳舞，常常一个人大笑，很远就能听见那笑声。她快发疯了……只有提起你的名字时候，她才稍微清醒，才会觉得痛苦，才会哭出声！真惨！真的！里奥，她想你，也爱你，迟早会疯掉……”
象是被攻城锤重重撞在胸口，里奥心如刀绞，疼得直抽凉气。
“唉，不过快结束了，可怜的姑娘快死了！苏力克，雷蒙，很多人也会死。也好，总算都解脱了。”莱雅惨然一笑，泪水流出眼眶“如果救不了你，那我还是回紫焰城去，跟大家死在一起。”
“什么？大家会死？为什么？”
“一个月前，西庭罗德兰国王发出讨伐令：宣布东武郡为叛逆之邦。如有不效忠国王者全为叛贼。贵族没收封邑；平民剥夺自由；而奴隶和东武军士兵将全部被处死！没人能幸免！除非能战胜国王的军队。”她黯然叹息一声“可是，谁能打败国王和圣剑公爵的联合大军？紫焰城几十万人啊，都要失去生命或自由！”
里奥全身哆嗦，虽然艳阳当空，但四周有如冰窖。他沙哑着嗓子问道：“我母亲呢？她怎样？”
“我不知道，但东武军一直在招募士兵，没有投降屈服的意思。”
里奥默默的凝望苍穹。陷入黑暗的光明人，用忧疑的目光窥究天命，只听他低声嘀咕：“这一切，全因为我。”这时小蝶走到近前，轻轻握住他的手。小仙缩在她背后，早被肃冷深沉的气氛吓住了。
“你的手指好凉。”小蝶柔声说。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能感知里奥正在受煎熬。
“小蝶……”里奥转头注视她，黯淡的双眼微光闪烁。然后他垂下头，深长思之……忽然又仰起脸，眉宇间洋溢着激奋的光彩，他问道：“小蝶，无论我怎样，无论到哪里，你都愿意陪伴我吗？即使离开草原，离开闪族？”小蝶微微一怔，但立即坚定的点点头，颤声答道：“我愿意！无论生与死，都愿意！”
“好吧！既然难逃厄运，干脆转身面对！”里奥挺起胸膛，霎时英姿勃勃，高声道“咱们回紫焰城！”
……
就在里奥作出决定的同时，距离紫焰城四百里处的平原上，东武军各支部队正在集结。只见车马簇簇，旌旗如林，飞扬的烟尘遮蔽了阳光。劳勤团的仆役和民夫奔忙穿梭着，依据地势修筑营垒，挖掘壕沟。按照军队惯例：军营最外层是石头砌成的碉堡群，后面是粗大木柱结成的营墙。大大小小的帐篷井然有序的排列在内，位于最里层的是将军营帐。此处是整个军营的心脏要害。全副武装的近卫营士兵守卫在四周围，随处可见锃亮夺目的铠甲和森冷严峻的面孔。
除了军队首脑没人能靠近将军营帐。但是此时却不时有侍女进出营盘，她们个个衣着华丽，举止斯文，给森严的重地凭添了几分柔色。忽然间，这些人全都垂手兀立，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营帐外的两个卫兵“叭”的一并脚跟，举起长枪肃然行礼。
一位全身贯甲的将军向帐口走来。他朝卫兵挥挥手，停住脚步，转而问站在旁边的一名侍女。
“侯爵夫人用过饭了吗？”
“用过了，龙格尔将军。”那侍女手里端着个银盘，上面摆放各式精美菜肴，几乎没有被“用过”的痕迹。
龙格尔皱皱眉头，伸手掀开帐帘低头走了进去。
帐内阴沉肃静，空气中暗香浮动。虽是白天，桌上却点着蜡烛。一位黑衣丽人坐在桌旁，神情戚然，恍如身处了无生人的墓地。她身姿娇柔，弱不胜衣，手里拿着把长剑轻轻抚拭。那明亮的双眸盯着地面，仿佛正与黑暗地灵对视，艳光照人，心系暗处，种种情状加起来，便是一幅令人心寒的凄冷画面。
“以死亡对付死亡！”她忽地梦呓似的自语道。
“侯爵夫人，”龙格尔轻声说“奥塔军营和鲁波亚军营的军队已经到达。魔法骑士团，普通军团，再加上新兵总共六万人马。现在，我们要向西塞牧场逐步靠近。”
侯爵夫人转过头，点头道：“很好，龙格尔，我很满意。不过，我们为什么要放弃紫焰城呢？”
“不是放弃，夫人。”龙格尔答道“形势所迫，东庭势力在边境上虎视眈眈。因此国王的军队肯定直袭紫焰城，以期尽快结束战争。我们与其被动死守，不如虚设空城，将紫焰城当作诱饵，然后从侧后方攻击敌军。而西塞牧场宽广荒僻，正好能隐蔽东武军队。”
“好计策，”侯爵夫人赞道，但语调冰冷，脸上殊无喜色“这么说，我们稳操胜券了？”
“胜算很大，可是……”
“可是什么？”
龙格尔犹豫片刻，低声说：“我现在担心的是，国王的军队冒险穿过远溪草原，从西塞牧场偷袭紫焰城。”
“嗯？远溪草原？不用担心”侯爵夫人淡淡的道“那里地势崎岖，草原中央都是沼泽，军队很难通过。”
“但如果他们沿着火焰河行军呢？河岸两侧数百尺全是坚实的硬地啊！”
短暂的静默，侯爵神色依旧，冷冷的道：“那又会怎样呢？”
“那样的话，”龙格尔目光严峻“东武军将和数倍于己的敌人狭路相逢！会……”
“会是一场好戏！精彩又壮观！哈哈！”突然，侯爵夫人放声大笑。笑声凄凉如哭泣。她把手中长剑举到眼前，惨然道：“魔法圣剑啊！你终于等到要发挥威力的时候了！即使没有尼森，没有里奥，你还有我这个女主人哩！”
龙格尔低垂着头，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番对话后的第三天，东武军开始拔营启寨向西塞牧场进发。说起来仅有百余里，却走了整整半个月。沿路一边修筑工事，一边派出侦察骑兵队探察四周，东武军以前所未有谨慎缓慢行军。就像一只头坚体硬的甲壳虫，不断伸缩触须朝前摸索，一旦稍有动静便聚拢收缩，蓄势待敌。
事态发展不出意料，也可以说事与愿违——东武军抵达西塞牧场的当天，立即发现一支庞大的军队正迎面急速接近。好几只东武军前哨侦察队被歼灭，一个伤兵临死前讲了一句话，让人不寒而栗。
“是国王和圣剑公爵的联军！有二十万人！”
形势骤然严峻。龙格尔随即下令向后撤退，挨着西塞牧场边缘的丘陵地带扎营。两军迎头对垒如同二人狭巷肉搏，背靠墙壁的一方总能占据优势。有时候一个小土岗都是坚固的依靠，可以撑住大军的阵脚，免其退却。而后退即是失败，是战场的噩梦。无论多么英勇的士兵，都会在滚雪球似的溃退里失去斗志。
但是联军却没有采取同样的姿态。他们从若不迫的铺开阵势，既不挑衅，也不逼迫，就在牧场平原上修筑简易的营垒。如此有恃无恐，只因占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毕竟有二十万啊！
两天过去了，双方赫然对峙。东武军的参谋们制定了作战计划。龙格尔作了些安排，并认为有必要向侯爵夫人禀报。于是他来到将军营帐，刚一进去就看见侯爵夫人手按魔法圣剑，目光阴冷，没等龙格尔开口，她先高声问道：
“龙格尔！你打算投降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