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王妮，你今天没上班？她说，我去局里送文件，老远看到有个傻娘们，自己推个摩托车走。我本来累个半死，听她取笑我，笑得那个开心啊。她说，你还笑。我说，难道你喜欢看我哭？事实上我已经哭过了，实在没有力气再因为这个生气。纵使他把我丢在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咬紧牙关面对困难。不抛弃，不放弃。这也许是我的命。我强颜欢笑，心里流过无声的悲哀。
我想起了我姥姥，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即使赶上解放也几乎不认识字，家里家外大到盖房起屋，小到买米买菜，都由姥爷一手操办。听妈妈说他们年轻时经常吵架，可等我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们之间仿佛一切理所当然的相依相靠。好多人都说等人老了定了性，再不和的夫妻也会变得和睦。我却总是想问，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就相亲相爱不好吗？在我们不必依赖彼此的时候，就互敬互爱不好吗？然后等我们老了，连走路都不稳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回忆曾经的儿女情长。我这么想，可能就注定我输了，输给那个叫命运的家伙。
王妮说，想什么呢，你倒是把车扶稳了，摇摇晃晃的，看把孩子掉下去。她想帮我扶下车，又有点犹豫。我忽然看见她脚下穿的是平底鞋，不禁高兴地问，你有啦？！她脸腾得红了，没想到，像她这么大大咧咧的人居然会害羞。她半真半假地说我，不喜欢你了，啥时变得爱咋咋乎乎了，要这样就不让你给我儿子当干妈了。我把豆豆从车踏板上抱下来，将车打好，我轻轻抱着王妮说，恭喜你了。她疑惑地问我，你咋比我老公还高兴？天呐，这是不是叫热泪盈眶？太煸情了！我是真的为她高兴，她会儿女相全。不，不能这么想，不管她肚子里怀的是男孩女孩，她家的大宝贝，都会有一个伴，一个陪他一起长大的，亲密无间的伴。这是我小时候做梦都想要的伴，也是豆豆日思夜想的伴。是的，是兄弟姐妹，是手足情深。
我是个不懂政治也不懂经济的人，常常带着小女儿的矫情去看人想事，一片心肠忽冷忽热，活脱脱一个凡夫俗子。早上，我几乎觉得人生了无生趣，现在，看着我最好的朋友，我为她圆了我的梦而兴奋不已。虽然，她的真的不是我的，但是，能这么近的看她儿女成行，膝下求欢，我心里更多的是感动。
王妮回抱着我，自己也有点激动，她趴在我耳边说，我妈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她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儿孙满堂，夫妻恩爱。她没有让我受一点委屈，我能做的就是，过得幸福。你也要幸福。我知道你的苦处，想想孩子，想想父母，能忍就忍了吧。如果王七换个王八，你也许会更痛苦。我哭了，我什么都没有和她说过，而她似乎对我的心思了若指掌。我想说，所有人都知道了就瞒着我吗？王妮，你没有要和我说的话？
王妮松开我，把豆豆抱了起来，我都来不及喊一声。她笑着说，哪有那么憔悴。悦悦，你看豆豆，她多可爱，她一定也愿意自己的妈妈每天都是快乐的。我说，王妮你不要说了。我自己会慢慢消化掉所有不开心的事。时间或者会成全我，或者会让我解脱，或者，是更深的痛苦。我命不好，所以我没有遇到一个对我好的人。王妮叹口气说，我老公好吗？说完，她笑了，不过，他还真惹不起我。我比你强点的就是遇到一个明世理的好婆婆。她谁都说，我错了说我，她儿子错了说她儿子，如果是她自己错了，也从不推卸责任。我想说，仅仅如此吗？终于，言尽于此，我不想把我自己描述成一个苦大仇深的人，我希望，我的生活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称心如意的地方。
我抹了把泪，从王妮怀里接过豆豆，说，你快送你的文件去吧，我得去修车了，然后送豆豆上学，自己去上班。王妮笑着骂我，都几点了，你是赶着上班还是赶着下班？我说，你管我呢，我乐意。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你要听我的，你就把车扔这儿，你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想办法解决。别说我们刚吵过，我不会向他低头示弱，即使没有，我也知道，我电话打过去，他十有八九还是不以为然的口气。在他来看，我虽然当不成个好主妇，多少还是有一把子力气的，推个车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我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你走吧，不用管我，我下次不会这样了。她叹了口气，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说，你何苦要表现得这么坚强。我问她，你想让我哭给谁看？我早上哭得还不够惨吗？我留住他离开的脚步了吗？我哭，他只会烦，并且加快离开的步伐。他从来不会问，为什么。
王妮说，你呀，又傻又倔。我说，我是有点倔，可惜还不够傻。说完，自己笑了。推她说，快去吧。你难道要把我招得在大街上号啕大哭才甘心。王妮没再说什么，我看到她眼中一闪即过的哀伤，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我已经可怜到被别人这样同情了吗？
把豆豆重新放在踏板上，我们继续赶路。可算是推到修车那儿了，才体会到什么是“喝凉水都塞牙”的倒霉。门上是大大一个锁疙瘩，旁边贴着个纸条：房屋转让，有意者请致电……我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再不想起来。豆豆偎在我的膝盖旁，一言不发。搂着她，我开始对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发呆。
电话响了，启贤问我，在上班吗？我没敢说车坏了，自己推半天，累得要命。我故做轻松地说，我在逛街。他居然信了，压低声音问我，说话方便吗？我说，方便呀，没别人，自己逛呢。他说，你给我的那个号码，我一直打，处于关机的状态。我沉默了片刻，鼓起一点勇气说，谢谢你，打不通就别打了。
王妮和启贤的经历差不多，不过她比启贤强点的是，她有一个会痛她爱她管她的妈妈。无论同学，同事，大家都只看到她灿烂的笑容，只有我看到过她痛哭失声的哽咽。她妈妈没有说过她爸爸的事，她只记得在她只有八九岁的时候，她爸爸突然从她们娘俩的生活中消失了，而她一直记得爸爸的生日，因为在那天，爸爸妈妈曾经带她第一次去了动物园。之后我就在她爸爸生日的那天，被她抱着脖子，听她边哭边说她对爸爸的想念。她无数次看到妈妈以泪洗面的样子，她因此不敢问爸爸去哪儿了，她只知道是爸爸辜负了妈妈。我不希望我的豆豆重复这种生活。
启贤问，你又哭了？我想说没有，但是我“嗯”了一声，就任由泪水流了下来。启贤问我，你很爱他吗？我不由笑了，难道不爱，我就得喜笑颜开地做一个弃妇吗？他说，你这样子我很担心。我说，放心吧。我不会寻短见的，大不了，大不了离婚。启贤那边不说话了，这不能怪他，他能怎么说？我特别镇定地说，这事到此为止，你也别打听了，我也不问了，省得你对婚姻陷入更深的绝望和恐惧中。他听了，笑了，这话说得严重了。又是绝望又是恐惧的，那我不得看破红法，弃世出家。你忘了？我说过，咱俩这知根知底的，我一定要争取养个儿子来找你当丈母娘。我不由大笑起来，行啦，你先抓紧时间找媳妇吧，然后努力挣钱去，我闺女出嫁，你儿子怎么也得开着宝马什么的来迎亲。那是最低标准！他爽快地说，遵命！你开开心心逛街，我去给你挣那宝马的车轱辘去。我愉快地说，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