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飞戳破了它，在他惊恐万状的眼神里，我从这个戳破的洞口往里望，发现那里只是一片空气。此后的两年里，我一点点滑入谵妄的深渊，并为谵妄的魔力日渐沉沦。颜飞是无法理解这一切的，当真实与虚构噩梦般混淆在一起，我已经分不清该摆脱哪一个了。
这个孤单的少年坐在那里，像一枚丢失的棋子，显然，对这种病症的联想助长了我的谵妄，那个撞击在我身体上的事物，莫如说是一种虚无的力量，它来自少年的大脑，电流般一股股掠过我。
“少年在阻止我靠近他吗？他多么像一只丧失安全感的小豹子啊。他认为我会伤害他。他用电波警告我。”距离少年还有两米，我停下了。我有些害怕这只小豹子，担心惹怒他会造成难以估量的错误，如果因为我而导致他突然犯病，进而会有什么不测，那么，我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隔着一张餐桌，我坐了下来。一缕头发贴在他柔嫩的额角，柔软得像夏日晚风。此时，少年抬起头，仿佛大梦初醒，望向我的一刻，浅褐色的瞳仁闪出我黑色的影子。他的头发也是浅褐色，与瞳仁相仿，相配着皙白的皮肤，更使他看起来像个透明人。
看见我，他没有吃惊，也没有显出不快，脸上一无表情，我想起那些梦游的人。
一时我有些局促，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只好勉强笑笑。
“疗养院要举行一场比赛。”少年突然开口。
“哦，是吗，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比赛？”
“你太掉以轻心了。整天给别人念你的情书，太可笑了。”
“你说什么？”少年的话令我目瞪口呆。
“疗养院要举行一场比赛。”少年重复，这一次，他的语气加重许多。
“是跳棋比赛吧。”
“跳棋只是其中一项。”少年崭钉截铁。
“你打算参加？”
“每个人都必须参加。”
“哦，这件事，疗养院还没有通知大家。”
“已经贴在会议大厅门口，你今天没有离开病房吧。”
“是。我刚刚出来。”
“很多人早早知道了，已经在暗暗练习。”
“为什么大家不说出来，一起讨论讨论。”
“这是疗养院的规矩，比赛的事从不当面讨论。”
“为什么？”
“这是疗养院不成文的规矩。”
“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比赛的事提不起我的兴致，我转移了话题。
“我是这里资格最老的病人，七年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赢了比赛！”少年突然很兴奋。
这毫无逻辑的话让我无法与他进行顺利交流，不仅如此，我的心里已有不快，少年过于轻狂，竟然嘲笑我与病友共享颜飞的信。我有了离去之意，便向他告别。
“你会下跳棋吗？”少年用这个问题留住了我。
“会，但是我不喜欢。”
“那么你喜欢什么呢？你必须选一项。”
“我打算退出比赛。”为他咄咄之气，我有些气愤。
“退出比赛的人会被最早送出疗养院。”少年几乎是叫了起来。
“小家伙，回病房吧，别再胡闹了。”
“我没胡闹，如果你不参加比赛，就会立刻被撵走，再也不许回来。”少年气极，呼得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并用一只手拍着桌子。
我吓了一跳，不曾想到这个羸弱的少年有如此暴燥的性格。
“好吧，我参加比赛，我也下跳棋。”
“你想离开疗养院吗？”见我妥协，少年也安静下来。
“不想，我打算向院长提出申请，延长我的疗养时间。”这是我的真心话。
“只有赢了比赛才能留下来。”
“为什么呢？”
“每一项比赛都有一套游戏规则，所有按游戏规则比赛的人都会输，因为它是外面世界的规则。”
“所以，输了的人就会被送回外面的世界。”我恍然大悟，但仍觉得这不可信。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呢？”
“一位爷爷，它已经去世了，它靠赢得比赛在疗养院里呆了20年。后来，为了让我留下，他退出了比赛。这些都是秘密。”
“既然大家都想留在疗养院，疗养院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赶走他们呢？”
“因为需要进疗养院的病人太多了，旧人去，新人来。”
“病人没有康复，怎么能走呢？”
“能掌握外面世界的游戏规则，就说明已经康复了。”
“那么，你不想回家吗？”我问少年。
“我不知道。我总是输不了。也许，你能下赢我。”
我对自己的棋艺一无所知，更对比赛不感兴趣，少年所说的一切似乎太不可思议，对于疗养院这种奇特的淘汰游戏，我不打算当真。当然，我不会把心里话告诉少年。随后，少年邀我下棋，我拒绝了。少年很平静，没有出现我所担心的情绪激动，我推脱身体不适，便离开了餐厅。
出了餐厅，我来到恳谈室，房间内很安宁，大家若无其事地说着话，声音轻柔，一望而知，今天既没有新闻，也没有使人感到悲伤的事。室内阳光充沛，马蹄莲优雅地开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更带来了一种恬静与清暇。我在门前徘徊片刻，想到少年奚落我的话，握着颜飞信的手便始终没有拿出来。少顷，我独自来到会议厅，一张醒目的海报张贴在海报栏里，海报内，罗列着游戏项目和取胜标准，一切正如少年所言。见我来到，一位正在端详海报的病人谨慎地看了我一眼，而后一声不发，默默地走开了。
翌日清晨，我收到少年的一封信。信夹在门缝里。信里说：
“关于游戏规则的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否则，我们都不能留在疗养院里了。我打算告诉你赢棋的秘诀。”
少年的字迹里流淌着一种病态的柔弱，如同他的头发和皮肤，铅笔削得很尖，每一划都极其仔细，却没有多少力量。我略微有些不安，因为少年无端的信任。少年似乎急于离开疗养院，不然，为什么要告诉我赢棋秘诀呢？但是，一切难道仅仅如此简单吗？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少年想致我于一个怎样的境地呢？在外面世界获得的经验提醒我，不能够轻信他人的好意，好意之外皆有企图。
我思忖再三，尽可能揣度其中可能的阴谋：我与少年并无仇怨，也无利害关系，那么，少年背后定有指使者，也许疗养院隐藏有不可告人的真相，而这个秘密已经被我察觉了，当然，我还未曾意识到，于是，他们以少年为诱饵，布置了一个圈套，打算以此控制我；或者，他们设计留下我的目的，是看中了我的病症，计划对我进行药物试验；或者，疗养院里隐藏着一位色情狂，他窥视我的身体已久，便使出这种伎俩；亦或，为了敲诈颜飞，疗养院内有人欲图以此挟持我。
一时之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我望了望窗外，阳光绮丽，空气镀满金色，几只白蝴蝶围绕着葛藤上下翩飞，仿佛野马般生长的葛藤之下，那些黑色的潮湿的阴影里，隐藏着令它们激动难安的梦境。猛然，我察觉到疗养院里同样布满了疑团，之前我竟然从未有所意识，它无微不至的照料，它神奇不可言说的房屋布局、芳香迷人的花园，迷惑了每一位病人，我们忘记了自己的亲人，我们快乐得从不发问和质疑，像一只只绵羊温顺地呆在这美丽奇妙的牢笼里，谁知道疗养院已经在我们的食物和水里放了什么毒药。少年所言显然是个骗局，为了继续迷惑病人，为了让病人为这个骗局而感到幸福，它们派出少年，一个纯洁又狠毒的诱饵，不过是为了使我们永劫难逃。
恐惧即刻涌上我的全身，而我不知向谁求救。片刻之后，我佯装平静，走在了花园小径上。我决心一探花园的秘密。
来到疗养院后，我从未打听过其它病房的结构和方位，疗养院的舒适与安宁使我们彼此从不饶舌，我们互相信任，并认为疗养院仿如我们的内心，同样没有秘密，也就安于疗养院为我们安排的一切。此刻，那只泡在凉水里，通过慢慢加温，即将被煮熟的青蛙，也就是我，打算跳出这个噩梦般的命运。
我的圆形房间有两个房门，一个朝向疗养院内部，一个面对郁郁葱葱的花园。少年的短信夹在面对花园的门缝里。
这一次，我比任何时候都走得更远。我想知道，少年怎样来到了我的门前。
两小时后，我发现我的探索是徒劳的。
花园草木蓁茸，所到之处皆是一派欣荣之色，微风拂过，总有缕缕芳香。沿着湿碌碌的砾石小径，我越走越急，绿竹萋萋，芙蓉朝开暮谢，木瓜沉默仁厚，乌蔹莓火一般旺盛，然而，这一切再也不能打动我，我拨开挡住视线的草木枝条，一路心慌、不安。正如我所猜测的，花园里没有一个人，小径长得没有尽头，我不断地希望，又不断地失望，直到阳光晒得我头昏脑胀，汗水渗进我的眼睛，我才不得不坐下来。坐下之前，我的心脏已经狂跳不已，几乎冲破胸腔。
我坐了下来，靠在一座假山的阴凉处。双腿得到了休息，大脑却仍然剧烈地工作着。
疗养院是一座封闭的建筑物，这是我亲眼所见，尽管来到疗养院是在子夜时分，但月光给了我真切的视力，我不仅看清了它的轮廓，还认出了它的颜色。然而，此刻我的亲眼所见却无法解释那个夜晚的亲眼所见，既然疗养院是一座封闭的建筑，那么，它的外部一定是有边界的，有可以触摸的石壁或者城墙，而我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它也不会有像此刻直射在我脑门上的阳光。阳光，此时此刻，它多像一个狠心肠的爪牙，挥动长剑，驱赶我，就像驱赶一个囚徒，我稍稍抬起头打算望望它，它便划下来一道剑光，逼我躲闪、顺从。此时此刻，我虽处于枝繁叶茂、姣丽芬芳的花草间，却与一个行走在荒漠里的迷路人没有什么区别。
假山上的苔藓濡湿了我的后背，一根吊兰的长枝摩擦着我的头顶。我回望来路，不知走出了多远，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到我的病房，最初察看少年所留痕迹的企图，如同黎明前的星辰，早已销声匿迹。一路走来，小径不断地分叉，又不断地收拢，我不断地左转，又不断地右转，现在，我不仅完全失去了的方向，而且失去了回到病房的信心。我很疲惫，口渴加剧了头疼，我微微有了悔意，后来，甚至想过，如果能回到病房，能见到亲切的病友，疗养院可以任意处置我。
下午四点，一位护士将我带回病房。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调头返回，而是继续前行，似乎十分轻松，就回到了我的病房。护士微笑着，安抚我喝水、吃药，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一当感到了舒适，有关骗局的那些想法又浮动于我的大脑，我似乎更加确信了，少年与其背后的指使者，已经对我设下了天罗地网，少年随便出入这个迷宫般的花园就是明证。但是，这天上午的经历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