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摸了摸头，坐起身来。他打量着身边的一切，老墓，枯草，焚烧未尽的冥纸、线香，还有已经灭掉，冒着丝丝青烟的蜡烛。真的是做了一个梦？他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有痛感。但为什么不真实的感觉还萦绕心头？于是他又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恩，看来现在真的在现实世界里。
他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越想越不对劲。
突然出现的女子，不合常理的对话。让人心生恐惧的是，那女人竟然能知道他心中默念的诗词，而且莫名其妙的叫自己去燕子岩看看，最后好像还冲自己喊出一个人名。
“起一山”，山子不禁自语道，“应该是个人名。”
女孩叫自己“起一山”，难道她认错人了？老子的名字虽然也有一个山字，但是董启山和“起一山”还有蛮大区别的啊，应该不是叫错名字，而是压根叫错了人。山子如是想着，她为什么会出现？我为什么会在听到“起一山”三个字后会昏倒，而且还在脑海中出现祝融送葬的画面？
“晦气！”
在无人坟山中碰见个疯婆子，无缘无故晕过去，还做了一个不太吉利的梦，从没听说过黄历上在清明这一天会写着“不宜祭祀”。
山子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将祭品收拾起来。他的祭祀任务还没成，翻过南面的山头，往江边方面再走一小段山路，还有一座祖坟要去，那是太祖母的坟。
太祖母的坟墓是一座普通的小墓，方形墓围，青碑土坟。但这座墓又是衡山绝无仅有的一座墓，因为，这是一座重碑墓。
所谓重碑墓，就是在一个墓围里只有一个坟主，可是先后立了两块碑，两块碑是不同的人家立的，碑上所刻人名不同，但都指的是这唯一的坟主。简单打个比方：有一套房子，两家互不相识且无任何血缘姻亲关系的人先后办理房产证，还一致申明已经住在房子里的那个人是自家的至亲。
如此荒谬的事情，居然发生在自己家族里，山子想起就会忍不住的摇头。其实这座重碑墓产生的过程，更加荒诞。按祖辈说法，在老祖母下葬十余年后，有一户罗姓人家回故乡寻祖，遍寻不着，便从外地请来一个风水先生卜卦寻墓，那风水先生卜卦后用罗盘定方向远近，结果便是认定老祖母的墓就是罗氏祖母的墓。
山上村民见罗家人执意要在这立碑，赶紧劝阻，因为当年确实是董家祖母下葬，老村长还和董家十分熟识，怎么可能就变成罗家人了？
罗家其实也就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在村民劝阻下，只得作罢。但是他们并没有放弃，辗转找到山子的爷爷，谈判了几天几夜，最终董家默许了。山子至今仍想不明白，爷爷虽然在记忆中是老儒生作派，也不是无神论者，但好歹受过新学教育，建国后也有过高等教育经历，为何会被“分金定位”之类的东西说服？难道是受了威胁？也说不过去啊，虽然解放后董家早已没有任何特殊可言，但当时人丁兴旺，嫡庶团结，大家族的骨架还在。有史可考的在本地扎根时间便有近千年，总不至于被两个返乡户要挟吧。
虽然董家默许了，但是山上的村民还是不配合，觉得要是帮助罗家人就是在干损阴德的事，没有一户石匠愿意采石刻碑。罗家人没法子，只得偷偷的跑去无人监管的山头，自己采石刻碑（当时石场里的石头都是公社的，不得随意“薅羊毛”）。于是，在董家的大墓碑侧前方立起了一块寒酸且不太讲究的小墓碑。
此事荒谬不说，甚至让山子觉得有些窝囊，然而让山子更加想不通的是，这罗家人自此以后就消失了一般，从来没有来扫过墓，至少从山子记事起就没见过太祖母的坟上出现除自家之外的祭祀痕迹，坟头的祭坛里往年自家插了多少根香，来年必也是如数的香柄留在那。
“作，损人不利己！”山子心里骂了一句。因为这荒谬事，每次山子在坟前磕头时，感觉怪怪的，很不好受。年少跟父辈一起来的时候，总是会抱怨几句，但父辈们的反应却是——多一些人每年记挂老祖宗，给祖宗磕头不好么？
“滑稽，明明只留下个破碑碍眼，哪还有多余的东西！”山子越想越气，心里直念叨，等他当家作主了，非拔了那碑不可。
收拾完祭品，向老祖宗拜别，山子便向太祖母的墓地行进。
翻过金紫峰后山脊，沿着小路向南走，便可到达南麓。山子走在小路上，右手边是山谷，山谷对面的山峰有小溪蜿蜒而下，半山腰的位置有一积水潭，那个地方叫坠金石，绕过坠金石往南方向便是燕子岩。
看到坠金石，山子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燕子岩。那个疯婆子离开的时候，说了要他去燕子岩看看。
待会是不是要去那看看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自己否定。刚才那一段经历虽然奇怪，但是山子作为坚定的无神论者，绝对只会认为自己被一个脑子有病的怪女人吓到了，那么疯子说的话何必去较真。于是，他加快了脚步走向老祖母的墓地，想着尽快完成扫墓任务回去休息。今天跑了好几个山头，祭拜了几位先人，累得有点神经衰弱了。
快到了，山子三步并两步，直接踩着那密密麻麻的墓围，向前疾驰。
当他走到太祖母的墓前时，傻眼了——祭坛上插了六根香，三根燃了大半，另三根才燃了一寸左右。显然来过两个人，而且还是先后隔着半注香的时间。怎么可能，说曹操曹操就到？才想起罗家人的事，罗家人就出现了？
近十年，随着董家老一辈的人一个个去世，原来大家族的架子松散了，这些祖宗老墓也只有他们这嫡长子一系还会来扫墓，其他亲支已多年未来。而最近几年，父辈也腿脚不便，这些老墓的扫墓祭祀工作，几乎由山子这个嫡长子孙一人来做。山子承担起这个任务后，一年之中清明和大年初一都会来扫墓两次。因此他绝对可以肯定，这六根香不是董家人留下的。
罗家人出现了，山子心里五味杂陈，惊奇、、尴尬、愤怒不一而足。
山子抬头四处张望，后面那三炷香也就燃了几分钟而已，再加上他们还要磕头祭拜，罗家人肯定没有走远，甚至可能就是刚刚离开的。
这片墓地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山子刚才过来的小路，一条是径直下山通往城南郊野的路。
山子丢下手中的盛有祭品的竹篮，向下山的路急追而去。跑出百数十米后，前方果然可见有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山子又是一阵加速，奔向那个人。
距离不到百米了，山子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背影，臃肿的身材，宽大的土布衣服，确切的说不是“衣服”而是衣袍，令山子觉得怪异的是，这人头上戴着的是一个斗笠！
和尚？衡山附近多庙宇僧人，山子第一反应如此，很正常。
不管这么多了，先上去问个究竟再说。山子不会因为对方可能是个和尚而停下脚步。
可能是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尚”停了下来，站在那，但也没回头。
数秒后山子来到“和尚”身后，正准备伸手拍他肩旁，突然听到这人开口说话了：
“湘江水碧南山映，旧土枝浓枯木春，清明雨散小径匿，来年人还新途归。”
山子的手僵在半空，寒意从脚底升起，全身的毛细血管瞬间收缩，脊背发凉。
今天真的碰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