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一拍巴掌,恍然大悟了,娘说,难怪你小子阴阳怪气的!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就是它啊,拍成新的,要穿婚妙的那种,娘手里拿的是爹和娘年轻时领结婚证的登记照呢!
我脑子一闪,您说的是翻拍啊!
最近小城很流行翻拍结婚照,把老照片通过电脑加工,翻拍出新的背景及服饰,据说生意红火得不行。我说呢,娘那么稳重的人,跟爹感情那么好,咋会趁爹尸骨未寒就另寻新欢呢,我为自己的肮脏念头而脸红。
照相馆里,娘重三遍四地诉说着自己的要求,弄得我好没面子,师傅是我铁哥们,省摄影家协会会员,翻拍简直就是小菜一碟,用得着娘絮絮叨叨么?
哥们却不介意,拍着我肩头说,人老了,是这样的!
嗐,不就翻拍一张照片么,瞧娘那认真的!
我是在清明节这天回的家,顺便给娘送翻拍的结婚照。
娘领我们给祖先们烧纸,化钱,一字一板地念叨。
在爹的坟前,娘没念叨,娘把结婚照抱着在坟头转了一圈,末了娘说,看清了没啊?问谁呢,我们三兄弟面面相觑,娘根本没同我们问话的意思呢,不会是跟爹讲话吧!
午饭时,娘呡了一口酒,娘说,小三,你记性好,给我记着一件事!
我站了起来,娘您说,我听着呢！
娘把翻拍的结婚照抱起来说,我死了,就把这放在寿木里,随我走!
我说那哪行呢,我们留着是个念想呢!
娘说啥念想不念想的,屋里放张死人像,晦气,记得哥仨清明给我们烧钱就成!
纸钱是要烧的,我们哥仨点头,在乡下,只有绝了后的坟才没人烧纸钱呢！
记得一定要放在我寿木里啊,娘又一次叮嘱,我很疑惑,为啥一定要放寿木里啊?娘您一向不这么固执的!
娘顿了顿,脸上有了红晕,娘说,我怕从阎王那出来,喝了孟婆的迷魂汤,在奈何桥那边不认识你爹了,有了这照片,我就可以在丰都城里去寻他,你娘跟你爹还没过够呢!
这是娘藏在心里的话,我看了看娘,娘的眼里不知啥时有了泪花。
是幸福的吧！
俺娘今天也生日
菊花才十六岁，就开始在餐馆涮盘子当服务员了，换了别的老板，人家还不敢要她干活呢，十六岁，是童工，雇用未成年人打工，违法呢！
但老板是菊花的舅舅，别人问起来就好说话，外甥女吗，打个帮手，谁还能说半句闲话？
舅舅的餐馆说白了不过是个小吃店，小本生意，勉强渡日罢了，但舅舅不薄待菊花，管吃管住发四百元工资不说，还管一年四季衣服。菊花就很卖力，小姑娘家的，嗓子甜，眼快手又勤，倒是揽了不少回头客。
舅舅对菊花就很满意，尽管舅妈不大待见菊花，可菊花照样任劳任怨，舅也不容易，能收留自个一定挨了舅妈不少骂。菊花开始攒钱，菊花想买一条珍珠项链，可那串项链要八百呢，两个月工资，看到这你千万别误会了，菊花可不是买了自己戴的，菊花是打算送给舅妈的，下个月舅妈三十岁生日，舅妈为买项链都银舅舅噘过好几回嘴了，菊花得为舅舅长一回脸呢。
菊花一直是个乖巧的女孩。
明天就要发工资了，菊花心里美气得不得了，边拖地边哼着那首红红火火的《好日子》，“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菊花在拖地间隙还偷偷望了一眼正在柜台算帐的舅妈，舅妈光洁的脖子要配上那一串珍珠项链，啧啧，一定会让舅妈妩媚许多，娇艳几分的。
那个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牵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走进店里的，说牵有点勉强，确切地说是那个女孩把她妈拖进来的。为啥呢，衣衫洗得发白的她妈一脸的不乐意呢！
好一个不晓事的女娃！菊花叹口气，她听见那女人一迭声地埋怨，“想吃什么就在屋里做，干吗非得上餐馆！”
女孩却不依不饶将她妈摁在椅子上，然后仰着小脸冲菊花喊：“姐姐，姐姐，你过来一下！”
菊花走过来，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瓜说，“小妹妹，你想吃点啥！”
小女孩想也不想掏出十元钱说：“糖醋桂花鱼，俺妈最爱吃的！”
菊花摇摇头说，“小妹妹你换个菜吧，俺这店没有桂花鱼！”其实菊花是骗小女孩的，桂花鱼得三十元一盘呢，十元钱哪够哇！
小女孩挺失望，小女孩说：“要不就来个青椒肉丝外加两碗阳春面！”
菊花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下十元钱倒大致差不离，菊花就说那我去准备了。
青椒肉丝和阳春面端上桌时，菊花发现那女人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串珍珠项链，一看就知道是地摊上的玩艺，可挂在女人脖子上还是让女人年轻了许多。菊花随口说了句，“好漂亮的珍珠项链呀！”
“那当然！”小女孩骄傲地一昂头，“我用奖学金买的！”那女人不好意思低了头，“让你见笑了，花了四十元钱呢！”
“本来要接妈妈吃桂花鱼的！”小女孩撇撇嘴，“可你们这儿没有，五十元奖金用光了，只好等下次了！”
菊花笑咪咪地说：“乖，好妹妹，告诉姐姐为啥非要请妈妈吃桂花鱼呢？”
“妈妈生日啊！俺爹活着时都在今天请妈妈吃桂花鱼的！”
菊花心里一痛，菊花跑到厨房说：“快，再添一个桂花鱼！”
桂花鱼上来了，菊花说：“小妹妹，这盘桂花鱼姐姐送给你和妈妈吃，好吗？”
小姑娘昂起头说，“谢谢，姐姐，你真好！”
完了又想起什么似的问菊花，“姐姐你不是说店里没有桂花鱼吗？”
菊花揉揉眼睛说，“刚到的，刚到的！”
母子俩欢天喜地吃起来。
菊花跑到舅妈跟前说：“舅妈，这桂花鱼从我工资里扣吧！”
舅妈很不满，舅妈说：“看你人小小的，还挺财大气粗啊！”
舅舅这会儿进来了，见菊花眼里红红的，舅舅在一旁悄悄问菊花：“咋回事？”
菊花就原原本本告诉了舅舅，钱请舅舅先支了。
舅舅也挺生气，“你这孩子，咋这么大手大脚呢！不亲不故不沾边的！”
菊花抽着鼻子说：“舅，你别怪俺，俺是想起俺娘了！”
舅舅说你娘咋啦。
菊花擦了一下脸，菊花说：“俺娘今天也生日，还有，”菊花哭哭啼啼又补上一句：“俺娘也爱吃桂花鱼！”
舅舅使劲抽一下自个嘴巴，也是的，姐姐虽说三十岁就过世了，可姐姐咋的今天也生日呢。
舅舅还说：“那桂花鱼算我的，至于项链，我就是咂锅卖铁也给你舅妈买，人一辈子也就能过一个三十岁生日，该花这份钱的！”。
恨
她恨父亲,父亲也恨她!
恨归恨,日子却得一起过。
妈妈早跟人跑了,在她三岁时。不该跑吗？这个动不动就拿脸凶她拿眼瞪她拿手敲她的男人,换了自己,嫁都不会给他,四十岁还能讨上妈妈,真不知道老天爷长没长眼。
一个哑巴,又这么凶,本来就该打一辈子光棍的,她常常托着腮坐在门槛上这么想。
父亲也常常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父亲会想什么呢,一个哑巴,再娶是不可能的了,连倒插门也没人要,谁叫有她这么个拖累呢？
这么想时,父亲就会跳起来,一把揪了她的耳朵,指着那个破旧的半导体,让她把里面的话学给他听,他的耳朵有点背,以前听半导体时是妈妈把内容一遍遍转述给他的。
她的嗓门不错,娘跟人跑了后,天天哭,肺活量增加了,声带也宏亮了。半导体里很热闹,她就跟跟着播音员说,说了评书说广告,说了广告说新闻,末了还说一通天气预报。
有人路过,听见院子里叽叽喳喳的,不由伸了脖子,羡慕说,狗日的,一个光棍,带个小丫头,日子倒不冷清呢！
她心里其实冷清得不行,该死的父亲,凭什么让她一个人动嘴皮子,自己连耳朵都不支一下？
抱怨也只在心里,不敢在脸上流露一丁点,他的眼神贼着呢,稍有停顿,头上就能听见咚的一响。
疼！是童年留给她的唯一印象。
上学了,她以为能躲过他的凶狠。她流利的口才为她谋得一班之长的席位,老师的教鞭一次也没落过她的头上。
可他的脸上,依然不见一回阳光。
下了学,该喂猪喂猪,该烧饭烧饭。他在地里回来,要没一杯热茶和一口热饭的话,那她的脸上必然少不了一个热热的耳光和一串滚滚的泪花。
尽管他的年纪大了,但下手还那么重,重得她在学校里所有的傲气都低下了头。
上了初中,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住校读书,钱是自己暑候假挣的。他无动于衷地捆了行李送她去学校,安顿完了他比划着告诉她,每天中午由他送饭来给她吃！
说白了,她还是躲不开他！
她不敢拒绝,十三岁的少女,有了自己的矜持,如果在同学们面前挨上那么一嘴巴,她这个全校第一的优等生如何抬起头做人啊！
每天的午饭,他按时送,还逼着她必须吃完,家里条件清苦,菜才是地里种的,没什么花样。每次端了碗她都一个念头,一门心思吃完它,免得同学们看出自己的窘迫来。
苦日子不是不能过,她想,但不能摆上桌面过。也是那一年,她开始在学校里做点杂事,也算是勤工俭学吧！
有个好身体,还有个好嗓门,初中三年她过得不错,学校的播音员也一直是她的，他已经很少动手打她了。
是怕了吧？她想。
不过面对他的眼神,她还是会打哆嗦。
有朝一日我会让你怕我的！初中毕业那天她恨恨地望着天空,天空有一只鸟,什么时候她的翅膀才会硬呢？
她在他的咳嗽声里进了高中,以全县第一的好成绩,高中是封闭式的管理,放月假。这让她欣喜，为了奖学金,她把月假也利用上了，泡图书馆,当然这只是一个托辞,她不想回家才是事实。
他却从乡下寻来了,背一包油柿子,一直从校门口比划着找到学校图书馆。
馆里有她不少同学，她躲在一堆书后,任凭他啊啊向她打着手势，一直到闭馆铃响她才走了出去。
十年了,她终于在他脸上读到了沮丧和无奈,报复的快感浮上心头。破天荒地，她冲他展颜笑了一下,她知事后的第一次笑呢,面对他！有那么点居高临下。
他惶恐地从包里掏出油柿子,她的同学围上来,一人一个在嘴里大肆品尝着。
她也品尝，不光品尝油柿子的味道，还品尝居高临下的优越。末了,他咽了一下唾沫问她,油柿子好吃吗？
还行吧！她不耐烦地回了他一句,你又不是没吃过？
他的眉眼竟露出了笑,满以为他会生气的。看来他真的老了，老得连生气也不敢了。
走出老远了,他还回过头,冲她啊啊着比划了几下。你爸爸，是个哑巴？同学们都停止了吃油柿子,围上来问她。
我爸爸,早死了！这人是我大伯。她惶急着解释,心里恨恨的，他咋就不死呢？
油柿子一直吃了二天才吃完,第三天,她正在上课时,老师告诉她说家里出了事,让她回去一趟。
能出什么事呢,她不情不愿地坐上班车回了趟家。邻居告诉她,他死了,摔死在一座山崖下,她去给她收尸时发现,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柿树的枝条,那上面挂着几个金黄的油柿子。
这时候,山崖上空传来一声鸟叫,她循着叫声望上去,崖顶一棵油柿树的枝丫断了一半,他一定是从那儿失足跌下来的,那崖上的油柿子,从来只有鸟儿才吃得上口的啊！
她头上咚地一响,像挨了一闷拳,一串热泪滚了出来。
爹啊,我恨你！她使劲捶打着他,泪眼朦胧中,她发现,他的脸上竟然还凝着一丝笑。可能长期板着脸的缘故，那笑让他脸上的肌肉牵扯得很吃力！
眼睛
男人在广场上走着倒步,我扫了一眼就过去了,这样的锻炼方式,我在大城市里见过,不新鲜!
不过,没走过去几步我又回了头,男人居然夹在一群晨练的老太太中间穿梭,这就有点新鲜了！
新鲜事不是天天都能见的,我就很专注看了一下那个男人,男人比我还专注,不疾不徐甩着膀子,错落有致迈着步子,有点目不斜视的意思。
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装酷？我摇了摇头,在心里笑了一下,抬腿走人。
装酷不过是一时的兴之所至,我想，兼有哗众取宠的成分。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逻辑推理遭到了置疑,男人居然天天夹在老太太中招摇地走着倒步，费夷所思不是？
得打听打听！
一打听,跟我猜想的八九不离十,这男人,有病，神经病！大家都这么说的,可有神经病的男人会穿得这么齐整么？
再打听，有熟知底细的人摇头叹息说,他那病,是给急出来的！
多大的事啊？急出这么个病！我又花了心思打听。
男人先前是搞工艺美术的,设计得一手好签名艺术字,画得一手好灵异画,日子倒也美满,妻子贤慧,女儿聪颖。
算得上其乐融融吧！
可能是美满得连老天爷都嫉妒的缘故吧,女儿十多岁那年,得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怪症, 过敏性紫殿病,就是连室内尘土也过敏的病。
先是大把大把地花钱,跟着大把大把地吃药,一个工艺美术店吃空了,跟着房子里的高档家具电器也被吃掉,再后来,房子也换了药,男人走投无路之下,把女儿背上了广州,开始了沿街卖字作画的生涯。
其间画得最多的,是女儿日渐憔悴的面容。
他要把女儿留下来,尽管这只是一纸画像,但纸上有女儿的眼睛啊！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他知道有一天女儿会先他而去，从这个窗口跟女儿交流将成为他余生唯一的慰籍。
在与城管人员的一次争执中他把头撞向了对方的车身,女儿的病让他有了生不如死的念头。
然而,生命却没离开他的身体,顽强地盘旋下来,他的女儿却在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症状下,闭上了涉世未深的一双眼睛。
脑震荡本未痊愈,加上女儿的去世,人，自然就疯了！
是文疯,不打人不闹事,静静点一根烟,在阳光下对着一张画纸发呆,让人疑心那腾起的一团一团的烟雾中有她女儿的眼睛。
回到家乡,他让妻子跟自己离了婚,当然做这些事,都是在他清醒的时候。
妻子一周过来替他洗一次衣物,打扫一下房间，栖身的小房门上,妻子还未丢掉手里的那把钥匙。想想也对的,人的一生,有很多东西难以丢掉的,譬如亲情,譬如爱情。
一个人的日子逐渐艰难起来,男人重新捡起了画笔,画像,设计签名，自然,是没有人光顾的。
一个疯子,你能坦然面地他坐下来,才怪！
我是个怪人,这点妻子骂过我多次了,那天,瞅个空子,我从单位里溜了出来,在男人的画板前,坐了下来。
画像么？男人眼里放出光来,把根抽了一半的香烟掐灭,迟疑了一下,又装进烟盒里,他的拮据可想而知了。
不画,就想请你抽根烟！我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弹出一根,递过去,好多次,我看见他在晨练时向过往的行人讨烟抽。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很难难地把目光收回去,不抽！
为什么？我一怔。
不为什！他捡出那半根烟来,点上,把眼睛眯着，看腾起的烟圈,烟圈里有她女儿的眼睛么？我想。
是的,有我女儿的眼睛！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没缘由的冒出这么一句。
我心里一动，一个疯子的思维会这么毓锐？
我和女儿在广州卖画时,他慢条斯理换了个姿势说,女儿从不允许我接别人的烟抽！
有什么讲究么？我问。
我给人画像是工作,不是乞讨,接了别人的烟,人家会在价格上打折扣的！男人说。
打折扣很正常啊！我想,都快沦落到沿街乞讨了,为什么不折衷一下呢？
他又一次看穿我的心思,你可以不尊重我的人,但我不能不尊重我的艺术！
要搁平时,我可能会接你这根烟的！他补充了这么一句。
这时为什么不行？我把眼光递过去询问。
这会我女儿盯着我呢！他一脸幸福的笑,把根烟吸得一明一灭的,烟灰落在画纸上,烙出两个明晃晃的洞来。
我眼里一酸,把烟收了回来,整了整衣襟对男人说,来吧,请你给我画幅像！
男人眼里亮了起来,我明明白白看见,那亮光里有一对漂亮的大眼睛,在笑！那笑无巧不巧落在画纸上的两个洞中,是他女儿吧！我想。
葱花
注意到这个女人,是因为一碗热干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