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邓氏去后，花家少了理事之人便彻底败落下来，除去十亩田地便空余副架子，如何能与顺风顺水的唐家相媲美？这两家的家境便一个好比天上的云，一个好比地下的泥。白氏思量大儿若果真娶了花氏怕是连一文钱的嫁妆也抬不过来，说不得还要偷着自家的东西去贴补她娘家哩。
说巧不巧白氏的娘家侄女早瞧上了唐远之，并不在意表哥打小便与花家换了信物，当娘的便少不得于白氏跟前多敲了几场边鼓，将白氏哄做个腊月里的萝卜——动了心，白氏自此便掏心挖肺的撮合两人。哪晓得小儿女打小便情意深重，这姻缘便似那绕做一堆的线团，实难拆散，自来对白氏言听计从的唐远之这回死活不肯悔亲。如此任岳家如何示好，白氏的枕头风吹得如何凶猛，几年后唐继昌仍旧依约替大儿娶了花氏进门。
白氏因着此事将娘家大哥大嫂得罪得不轻，连老母也背了人数落她不顾念娘家人，将个白氏气得与老母发了场气性，哭道：“儿大不由娘，他不愿意我还能强按着他点头不成，你女婿与花家要好你老人家自来是知晓的，他偏要依着你外孙娶那花氏叫我又能如何？总是出嫁从夫罢了，非得要我跟他对着干，叫他恼了我你就喜欢了。敢情我是你老人家捡来的！”
老人家瞧着向来要自尊的女儿哭得可怜便又心软，摇头叹道：“罢了罢了，你且把泪擦擦，我如今这把年纪经不得你们折腾。妈养活你一场，又给你寻摸个好女婿，现下不过白说你两句便拿话来戳妈的心窝子，可见素日白疼你了。”
白氏两鬓青丝散乱，一双蜂目肿得似核桃，闻言一面扯巾子拭泪，一面噘嘴叫屈道：“如今大哥大嫂恼了我，妈不说帮着我分辨分辨，反倒与我添堵，你老人家便是这般疼我的！”
老人家叫她说得语塞，半晌摆手哼道：“你便与我犟嘴罢咧，如今我倒得些精力受你的抱怨，待我老了，瞧瞧谁耐烦管你？你大哥倒好说，你大嫂为人心胸又窄隘，那嘴又尖刻，最是个不饶人的，旦得罪了她，便日日与你大哥跟前上眼药，虽说我儿耳根子不软，保不齐他心疼丫头，对你存了些想头；如今我健在倒不好显现，待我将来眼闭了，他两个又记恨你，若是女婿欺负你，去哪处寻摸与你撑腰的娘家人？你是妈亲生的，妈总是替你多思量思量。如今你且多与你大嫂陪些小心罢，好歹将事情遮掩得体面些才是正途。”
白氏本是极要强的妇人，如此这般委屈她在大嫂面前做低伏小，陪了多少小心才将此事堪堪掩下，当然得将这笔烂帐算于花氏头上。再者成婚后小夫妻恩爱得蜜里调油，儿子将个花氏滋养得神采奕奕，见日里鲜嫩得根把水葱似的，衬得娘家侄女越发人比黄花，叫白氏瞧了也心疼，焉能不把勾了大儿神魂的花氏恨得出油？
这且不算，最叫白氏扼腕的却是花氏进门两个多月后侄女倒攀上个镇上家境殷实的秀才，飞快的出阁当上了秀才娘子。此后娘家大嫂三不五时地便在白氏面前炫耀女儿嫁了个出息人家，话里话外的意思俱是幸得白氏一家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凤凰当老鸹，若不然自家女儿可不得错失如此良缘佳婿！
大嫂说话时那眼色又轻蔑，口吻又讥诮，说不尽的志得意满，那话儿跟把刀子似的在白氏面上刮过来又刮过去，生生刮掉她几层面皮。白氏生受了这口浊气，自此将不听话的大儿唐远之也一道恨上了。
待唐继昌因故去世后，白氏更是恨不能大儿两口子死了干净，好歹将他一家分开才算得了解脱。既如此，钰娘与玥娘姐妹两个于白氏来讲倒比不得隔壁的张三李四之流。
“真正是欺负人！我们不指望她那几匹破瓦难不成便活不成了么？二妹，快唤爹娘回去，待有钱再买瓦铺房也是一样的。”唐玥娘听不得白氏咒骂，气极了去拉妹子钰娘。
“大姐，我们这房子好不容易才立起来，这立房酒不办也办了，只等着将剩下的两间房盖上瓦便能住上新屋，再怎的也得紧着将瓦铺上才是。要不今日的匠人钱饭食钱可算白给了，最紧要的是逢着下雨，房梁房柱遭雨水浸湿霉坏了可怎么处？造房前祖母自己当着祖爷爷面前应允下来，可没谁逼着她。现下她即便反悔了也得叫她给爹妈个说法才是！我们自己受不得这气拔腿走了那不正如她意么？介时白受场气且不论，家头的损失谁来担着？”钰娘低声劝玥娘道：“你立马去请里长祖爷爷，我在此处求她。”
“别，谁耐烦求她！不叫你去！”玥娘生性要强，实在拉不下脸面去求恶言恶语撒泼撒赖的白氏。
“得呀，大姐你且去吧，此处便不烦你管了。你只瞧瞧爹妈受的恶气，我们万别因一时痛快便使得日后为难。再说句浑话，这点瓦实是我们本分应得的，做甚不能要？”钰娘急得跺脚：“好姐姐，且听我一句，去罢！”
玥娘拿眼瞧人前面色发白的父母越发气闷，若依着她的性子，便得扯上爹妈妹妹掉头离了此地，任那个老虔婆撒泼去。然则钰娘一番言语也不无道理，家头的新屋还候着这点瓦才能铺将起来呢。
谁让自家穷得叮当作响？人说无钱之人矮三分，可见是金玉一般的良言。玥娘徘徊纠结一时，终是掉头往里长家头奔去。
钰娘瞧见大姐走了好歹松得口气，趁旁边无人瞅她，自己把一双眼睛揉搓得通红，实在思量这些年头爹妈于白氏跟前受的百种挫磨，眼睛由不得泛起红来，倒省去了多少挤眼泪的功夫。
她几步上前跪倒在地上，一面哭一面磕头，道：“祖母，你老人家且行回善心发些慈悲罢！我家往日那草房子世人便没有瞧不见的，但凡有雨便没个不漏的时日，那屋里阴湿累得我爹早几年便得了痹症，且它既抵不得风又挡不得寒，哪年入冬后我与大姐不生得满手满脚的冻疮，你说疼人不疼？这苦楚实在怨不着他人，只怨我们没福气逢着好运道，我爹便只怨他自己太穷酸，可我爹再穷也要每年上孝敬你老人家三百个钱，一石粮。为着这，我们三餐恨不能作两餐食，饭稀得能照出人影来，逢年过节的连身整齐衣裳通见不着，你老人家却咒我爹遭天打雷劈，这是何苦来！”
刹时围观的人群中意料之中的迸出一阵接一阵啧啧的喟叹声。
彼时寻常六口人家一年的花费也不过二两多银子，唐远之两口子交的孝敬差不多便值得一两银。白氏下面另有两个儿子俱结了亲并子女都有了，两个女儿也正值嫁人的年纪俱跟着白氏过活，一家人俱可算壮劳力。唐远之给这么些东西可抵得过一大家子两三个月的嚼用。若是将出这些孝敬来造屋，何需得在此处受这等零碎闲气？这白氏着实薄情了些。
白氏见个小丫头哭出这么大篇话之后旁人瞧她的面色俱写着嘲讽，本是个假嚎，如今倒当真火烧火燎起来，赶忙斥道：“少在我跟前现眼，如今个个翅膀硬得过不得，我哪受得住你磕的头？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花费了多少心血银钱，他孝敬我那叫天经地义！”
“还要我们如何呢？别说磕头，就是立时让我出去做个丫环奴仆，旦能换些银钱来与祖母受用我也是千肯万肯的。虽说你老人家守着幢青石大瓦屋并二十来亩良田过活，比我们是强丁点子，然也强不了太多。每每念及此我爹妈心头有多少愧疚数不尽！他便时刻教导我们姐妹说是我们再苦再累再穷，不提吃糠咽菜了，哪怕勒紧肚皮不吃不喝也得先把给祖母的孝敬攒够了才说别的！就是我私心里也赞服，总不好连累二叔三叔并两位姑姑这一大家子人口没新衣穿没零嘴吃，不然我爹妈得犯多大的罪过！我们满腔的孝敬之心即便往天王老爷那里也可去剖白剖白！”钰娘一番唱念打作下来，连消带打，将个白氏堵得不行。偏她在抓心挠肺的表白孝心，让白氏又揪不出甚错来。
围观众人便发出不小的哧笑声，俱你瞧我我瞅你地使着眼色看白氏的笑话：是了，白氏的家底在村里可是数得着的厚实，偏还逼着住草房啃咸菜度日的大儿年年给许多孝敬，如此还算不孝，当娘的心难道是铁打铜铸的不成？
唐远之历来最好脸面，今儿被自己亲娘当着众人的面来来回回的耳光扇得哐哐作响，如何不怒？心下想道：“原本妈同意给这点瓦自己还欢喜来着，思量着妈还顾念几分母子亲情，哪晓得惹出这么场祸事。这些年的孝敬算下来也值六七两银，对一贫如洗白手起家的两口子来说实在不能说是个小数目！便把这点瓦给了自己又如何？母子一场终究抵不过半两银子。何其可笑可悲？
眼瞧着钰娘歪歪斜斜的跪在地上，眼泪鼻涕糊得满眼满脸，着实狼狈得很，顾不得埋怨自己没出息连累幼女受辱，拿定主意：罢了罢了！男子汉大丈夫实在不能如此没脸，让人瞧了笑话。那两间屋便先搁着不铺瓦也罢，实在不行回去扯些稻草铺上，日后挣了银钱再铺瓦也是一样的。这等腌臜气实不是人受得的。
唐远之便与花氏使个眼色，视意她上去将钰娘拉起来。花氏偏不情愿，瓦倒可以不要，气却不能白受！遂倔着并不理会他，把头低了当没瞧见。
唐远之当儿的并不好上前与母亲顶嘴现世，村里人俱围在一处瞧笑话，他实在没脸再去拉扯钰娘，偏花氏又不愿听他招唤，想着现下一辈子的脸面全丢了个干净，就是火煎油滚也比不上他受的煎熬了。
花氏倒光棍些，她不好出面讲出口的全叫女儿说尽了，心头说不尽的畅快淋漓。女儿不过十岁，向着亲祖母哭念几句村里人就是笑话也有限，反而瞧她年幼还能得些同情。换做自己出面，先不论有理无理，这不孝的泼妇名声便占定了，倒不如让小女儿哭上两声气气这个老虔婆也是称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