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这等事态，朱头散和胡厉经惟有感叹：好……好有学识的女子，真是世间少见哦！
更少见的她还没让别人见到呢！一边抬起手，莫相离一边念道：“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她喝醉酒的时候背古文，生气的时候背古文，会不会发疯的时候也背古文？朱大帅在心底盘算了一下，觉得很有这个可能性。一想到她要发疯，他就觉得有成千上万只小蚂蚁在啃他的心，大约实在禁受不住这等心理压力，他决定先缓解当前的紧张局势为妙。
“阿离……”
现在叫我？晚了！
抬起一弯横眉，莫相离冷对猪少爷，继续一字一字念着他听不懂的古文：“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这才是真正的美人，你听清楚没有？朱大帅！”
猛地揪住他胸口的衣襟，她的小眯眼舒展在他的面前，眼底的失望、愤怒和伤心是他怎么也忽略不了的。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不该为了男子汉那无聊的面子而伤害她。给他机会补救，好不好？
“阿离，我……”我跟你回去。
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莫相离颓然地松开了手。“刚才我所念的是曹植所著《洛神赋》的后半段，原本是准备今天晚课的时候教给你的。现在看来要留到以后再教了，或许……或许这辈子你也再没机会学完这篇《洛神赋》。”
伸出手，他想抓住她，想让博学的她给他答案。“阿离，你听我说，其实我是因为……”
她以前所未有的迅速转过身，不让他的指腹触摸到她的身体。“你继续玩吧！和这朵牡丹好好地玩，虽然你只学了《洛神赋》的前半段，不过很显然，足够你在这种场合尽情发挥。你说得对，没有学问怎么了？不识字又怎么了？朱大帅还是响誉杭州城的浪子，失去了我，你只会过得更好。”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阿离，你听我解释——他跨出的那一步被牡丹拦个正着，“我说朱大帅爷啊！这红妆楼可不是正经姑娘家待的地方，您还是让她赶紧回去吧！省得污秽了姑娘的学问。”
这种刺耳的话莫相离怎么会听不出来，撩起衣袖她走得匆忙，这里已经没有她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阿离，你等我一下。”朱大帅想追上去，想丢下男人可笑的自尊追上去。偏偏胡厉经收到牡丹的眼神赶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腕，“朱兄，别让这姑娘坏了我们喝酒听曲的兴致，你可是杭州城里有名的大玩家，要是为了一个姑娘坏了酒宴上的规矩，这传出去多难听啊！”
“是啊是啊！”朱头散也附和着。开玩笑，要是让朱大帅走了，这顿饭谁来付钱啊？
站在楼梯口，正对着莫相离远去的身影，在男人面子和心情起伏间他选择了前者。
“喝！咱们继续喝！”拿起酒壶，朱大帅一口气灌入腹中。酒入愁肠化作泪千行……
该死的！我可不可以不要在这个时候玩学问？都是那个小眯眼书呆子害的。
“我……我错了！我……我就是太要面子，所以才会耽误了晚课时间。这里的胭脂水粉是买给你的，请你原谅……原谅我的过错，不……不要再生气了——我朱大帅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横行脂粉堆里这么多年，朱大帅还是头一次品尝到向一个女子低头的感觉。他干吗要在乎那个小眯眼生不生他的气，他干吗要向她低三下四，他干吗为了她一晚都阖不上眼，他……他……他低头就低头吧！谁让他是男人呢！她不是教了他一句话叫“好男不跟女斗”嘛！他是好男人，他要当好男人。
沉重地叹了口气，拿着手中的胭脂水粉，朱大帅提前一炷香的时间站到了书房门口。鼓足了勇气，下了狠心，他的脚这才向书房游移。
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他在心中念叨着：阿离啊阿离，你拿家法棒揍我也好，你摆冷脸给我看也好，你骂我也好。总之，只要你能不生气怎么也好。早知如此，我昨晚说什么也跟你回来了，装什么大少爷，学生在夫子的面前就该有老鼠的样子。
“阿……阿离……”
不在？她总是早早地坐在书桌后面的夫子椅上等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喝着小厮端上的茶，朱大帅双腿抖啊抖，眼睛不时地向门口方向张望。从来不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阿离怎么还不来？
那是谁的脚步声？阿离！是阿离来了！
朱大帅紧张地整理着衣衫，又收拾了一下鬓角，临了还注意自己的腿有没有安静地摆放好。一切收拾完全，莫相离的身影荡入了他的眼帘。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他笑得很牵强，“早！”
她坐到平时的位置上，沉默地摊开手边的书，“今天开始学《战国策》，我已经把注释写好了，你自己看吧！”
她的声音冰冷，像是六月天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冻鸭梨，脆得让他有点心慌。“阿离，我有话想对你说。”
“现在是上课时间，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从袖中拿出昨晚没读完的书，莫相离看似专心地读了起来。一双眼坦诚地大睁着，失去了那份微眯的感觉，也出卖了她烦躁难平的心绪。
她都这样了，他能等到早课结束再说吗？从怀中拿出胭脂水粉，他坚信女子对这种东西总是没什么抵抗能力。“这是我买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她微瞟了一眼，“这是哪个红妆楼的姑娘用剩下的，我不要。”
“这是我特地买给你的。”他难得这么好脾气地去哄一个姑娘，她不要太张狂哦！
就算是他特地买给她的，谁说她就要接受啊？“你还是留着送牡丹什么人吧！”
他将胭脂水粉推过去，口气也跟着硬了起来，“既然是买给你的，你就收下，要留着还是丢掉随便你。”你敢不要，我就生气了。
你生气我就怕你了？将东西推过去，她一张灰灰的脸挂得老长，“我天生就是与书为伴的清冷之人，搽了这些东西也变不成可以让你高歌的‘美人’。”
小眯眼，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可是第一次送姑娘家这种东西，你就不能乖乖地收下来？“不喜欢你就把它丢掉，反正是买给你的，怎么处理随便你。”
是你说的！拿起桌子上的东西，莫相离站起身，半挑开窗，毫不客气地丢了出去。就让这些胭脂水粉装扮石板路面吧！“现在解决了，你没有别的话就赶紧看书，这可是早课时间。”
你……你还真的把我第一次送姑娘家的东西给扔了？好！有你的！
将桌面上的书一掼，他火气跟着大了，“我好心送你东西，你干吗不领情？”
“送胭脂水粉这种东西，你当我是女肆女子啊？粗俗！”
你说我粗俗？你竟然说我粗俗？“对！我就是粗俗，我朱大帅在杭州城里荡了这么多年，开的就是茶楼、酒楼和女肆，大家私底下叫我‘猪少爷’，我书读得不多，识字不多，学问就更谈不上了。我知道你学问好，、说到底，你不就是看不起我嘛！你们读书人都是这么自以为是，让人厌恶。”
我说你一句，你竟然说我这么多句？错了你还有理啊？挺起胸膛，她的气势也不输他，“难道我说错了吗？跟什么‘猪头三’、‘狐狸精’、‘白眼狼’玩在一起，你当你自己是什么？还不是猪少爷一个。成天流连于女肆、酒楼，你根本不配与书为伍，你只会玷污了孔老夫子的神圣。”
朱大帅涨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许久，他才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朱头散、胡厉经，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说他们？我知道，我知道你终于把憋在心里这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觉得我低下、卑微，觉得我不配跟你在一起。所以你才会反复强调你是我的夫子，还在我的朋友面前说，你就是故意想害我丢面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
昨天晚上的事，他也大为光火，他一直试图隐瞒的事被她说了出来。不用说，今天早上整个杭州城都会知道他朱大帅有个长着小眯眼的女夫子。
“你还不是一样！”胸口急剧起伏着，莫相离的眼中泛起了红丝，“你嫌我长得丑，你觉得跟我在一起很没面子，你觉得我让你丢脸了。”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打死我也不承认。
“你昨晚在那个牡丹面前就表露出这种意思来了，你当我是个书呆子看不出你的内心，是不是？”逮到机会，莫相离将压抑了一整个晚上的怒火悉数发挥，“你觉得她漂亮，你请她给你当夫子啊！这个夫子我不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