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走后,我后半夜才睡熟。反反复复地梦见自己在多萝镇的那片开满白紫相间的萝卜花的田中醒来,梦见自己从悬崖上摔下,风声凌迟脸颊,切碎呼吸。梦见我酿跄地抛下身边人的尸体,如遭遇陷阱的动物一路狂奔。还梦见我稚嫩的声音坚决地说:“你救过我,我要跟着你。”
我要跟着你。我要跟着你。
可是后来这个人却因为我而死了,是我拖累了他。
我喘不过气来了。突然间山摇地动,我猛然睁开眼睛,视线上方是莲映如释重负的脸。我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跳如雷,仿佛要挣脱出身体。
莲映用袖子擦净我头上的汗,轻声说:“淮楚,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总想着,就会梦见,如果一直这样,心里会有伤口的。”
我喉咙干哑,撑手坐了起来,豆大的火苗跳跃着,让我的眼睛有些迷蒙。我注意到莲映的说词,我并没有对她提起过这些。但是她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说梦话了?”
莲映摇了摇头:“你刚才一直都叫不出声。”
我身上一冷,像是一只被撬开壳曝晒在烈日下的蚌,“那你怎么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莲映眼神闪烁了一下:“嘉言说······”
“我没有对公子说过。”我不急不缓地打断莲映。
“我在嘉言书房里无意中看到的。你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事都一一列在一张纸上。”
我心里一沉:“······连我什么时候来葵水都写着?”
莲映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外面天还没有亮,可我们却已经睡意全无。
我不再玩笑,认真地问莲映:“为什么公子能查到这些?之前你也说过公子他们能查到白芨和阑遗生平所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并非故意提起白芨,但是我心里忍不了这个疑惑,一定要问出来。
莲映见我这样正经地问她,顿时敛了笑容:“那一次也是我无意中看到的。”
又是无意······
无意中看到的都是些隐秘的事情,我也不是有意要知道公子他们的事情,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看起来是巧合得过分了,但我的确是无意中看到的。”
我这样怀疑莲映的确欠了妥当,就算莲映隐瞒我,我也不愿意在她是否对公子他们的事情知情这件事情上追根究底。她若是想隐瞒我,我多问也没有意义。
但是公子无疑是知道我从前经历过的事情了。
那虽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但是对我而言是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
我岔开话题问莲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莲映将被子拢到自己身前盖住肩膀:“在纳兰死后,苏祁便查了你。因为以前看到过白芨的资料,苏祁叮嘱我守口如瓶,连白芨都不能提起。”莲映说着看了我一眼,声音轻了许多:“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嘉言他们得提防着别人。”
那有怎样呢,难道酒楼里的人,他们都得查个遍吗?
“那个时候你说能在飞镖中发现线索,我便留意了你。回来后告知苏祁,他便查了你。”
我哭笑不得,虽然从飞镖中找线索的确是别人交给我的,但是因为我的机智而怀疑我······真是让人既高兴,又忧伤。
莲映这样也太草木皆兵了······
并且照莲映这样说,看来公子早就把我了解得很透彻了,难怪莲映被阑遗困在茨山的时候,竟然问也不问我是否会骑马便让我同苏祁去荆城永宁镇。
莲映岔开话题说:“那个时候带着你逃亡的人是江湖上曾经赫赫有名的袖箭快手——陈七。秦淮当初本想拜他为师,可惜天不作美,陈七一夜之间就成了人人喊杀的江湖败类······”
败类?我笑了一下。七叔不是败类,道貌岸然的江世天才是败类。
莲映看着我嘲讽的笑意,挪到我的身边,叹了声气:“这件事情后来水落石出,众人给他立了衣冠冢,年年都有人去祭拜。”
多萝镇很闭塞,江湖中的消息很难传进去,我是如今听莲映说才知道事情原来已经水落石出了。照理来讲,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年之久,我那时年纪尚幼,不应该还这么记恨的。但是我只觉得嘲讽,当初身陷囹圄的时候,江湖中无一人出手相助,设衣冠冢和年年的祭拜不过让他们的虚情假意明显罢了。
我抿了下唇:“你接着说。”
“秦淮那个时候求艺心切,才十三岁就离家出走找寻陈七的下落,后来被姨父找回来打了一顿,在床上躺了半月。”
我笑了笑:“秦淮那时候应该还不明白。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的陈七,接近他就相当于和整个江湖作对。他差点就把你们牵连进去了,躺半月算是轻的惩罚了。”然后我大笑着加了句:“要是我,一定打断他的双腿。”
莲映笑着点了点我的额头。
随后我们都寂静了下来。房间里只有蜡烛被燃着的嘶嘶声。我假装打了个哈欠,探身吹灭火苗:“再睡会儿吧。”
我和莲映背身而眠,黑暗中烛芯的火星子慢慢熄灭,只剩下我和莲映轻微的呼吸声。莲映轻声说:“淮楚,你别怪他们查你的过去。他们会这样做,一定有他们的想法。”
“我知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快睡吧,明早上起来教我念诗啊。公子走了课业还是得跟上嘛。”我说到后面笑了起来。莲映应下,不多时呼吸便安静了。
我却没有睡意,又不敢翻身,怕吵醒了莲映。
对于我的过去,我的确缄默于心,但是让公子他们知道也不是不可。况且他们本就有不得已的理由才这样做的。而我不愿意自己向公子提起,现在公子知道了,也不用我亲口说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在密密麻麻的黑暗中闭上眼睛,却不由得回忆起曾经的种种:
时光如飓风回溯,漫过六年的草长莺飞,漫过六年的秋叶冬雷,夏雨冬雪。回到了我十一岁那年初遇陈七的时候。
后来,我叫他七叔。
那天,我是个睡在破庙里的乞丐。
江湖从来都是一个险恶的地方,时刻都会发生混战,混战爆发的地点,往往不是熙熙攘攘的城中,而是荒郊野外,荒郊野外乞丐最多了······
七叔与三个人打斗着退进了破庙,我手忙脚乱地缩到了供桌下面。袖箭嗖嗖地飞着,“叮叮”地碰撞上了铁剑。刺眼的日光从剑身上划过,反射出的光刺得我眼睛一痛。
在我闭眼的这一瞬间,供桌被七叔踩了一脚,早已腐朽的桌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一跃,顿时我身边就多了只七叔的脚。
供桌四分五裂。
这时一柄剑冲着我仰起的头颅而来,七叔将我身子往后推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却被划伤了。
三人很快被七叔解决掉,此后我们就别过。
后来我想,大概是上天嫌他一个人流亡太孤单,便派遣了我来陪伴他。
再次遇到七叔,是我在山上吃到了有毒的果子,七叔将我救了过来。若不是他,我早就又投胎一次了。上一次本就是他将人引入了破庙中,救了我我可以当作无可厚非,可是这一次却不能了。
他是个流亡的人,而我还是个小孩子。我孤苦伶仃,总是太深切地感受到独自活在世间的孤单。他救了我,我便想着陪伴他,让他不孤单,让我自己也不孤单,我认为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破庙中遇到七叔的时候,是他刺杀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江世天未遂。而这一次,是他杀了江世天,彻底地逃亡出来了。
因为年纪太小,便没有深想生死这一劫,所以即便对死亡惧怕,但是小小年纪就独自生存的痛苦与艰难,让我不想再这么孤单。
反正七叔也要亡命天涯了,我们两个正好做个伴。
七叔未拒绝,叹了声气便同意了。
那时我以为是他觉得太孤单,可是后来他死前告诉我,他只是看穿了我的艰难和孤单。
他那时是想着能活着便活着,不能活着,贱命一条,死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后来,他就真的死去了。从悬崖上摔下去的时候,他抱着我跌进茂密的树丛中,我被他护着活了下来。他却笑着催促我快跑,嘴里吐着鲜红的血沫,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清醒的时候,我就醒在多萝镇的萝卜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