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休息,就是半月。
天气很快转凉。大概是去年夏季消耗了太多体力的缘故,一入冬,我就变得特别嗜睡,并对悬星河畔湿冷的气候敏感起来,以至于年祭前后的三个月都没能前往善坊镇学习编织。好不容易熬到春暖花开,我终于可以不整天窝在屋子里背书了。
回到善坊镇的第一天,我就去拜见了族长,并和她说了那个元日之夜我看到的情景。
起初,族长还意图隐瞒些什么,但听我说到看见了幽幽的母亲,并且对方情绪似乎很不稳定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诸多的闪烁其辞,向我道出了幽幽一家的故事。
“自地界形成,我幽灵族便居于此地,我们不善稼穑,仅以手工编织为生。素芳,也就是幽幽的母亲,便是我善坊镇上最心灵手巧的编织工匠之一。”族长微微叹了口气,“她心性高傲,虽然族中爱慕之人很多,但她却睬也不睬。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七年前冬春之交,此地瘟疫流行,一个尸人族的游方大夫来到了我们的镇子,用他的医术帮我们渡过了灾劫,同时也赢得了素芳的心。”
“那就是幽幽的父亲了?!”
族长点点头,又摇摇头,“没那么简单。碍于尸人族每年夏季的暴走事件,起先族中的长者都不赞成这门亲事,可素芳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女子,她力排众议,留那个大夫在镇上住了下来,直到一年后,我们发现那个大夫并没有像其他尸人一样发生暴走,才答应为两人主持了亲事。”
“两人成亲后,在镇子的西北角搭建了一座竹楼作为医馆,就是元日之夜你去到的那里。”
“可医馆的地下,怎么会有那么大一个冰穴呢?”
“这个我也不知,”族长停顿了一下,继续她的故事,“两人的日子本来和乐,直到三年前元日的一天,幽幽的父亲砍伐完竹子回到家中,突然决定举家搬迁。”
“搬家?”
“没有人知道原因是什么。可就在当夜,一种恐怖的生物袭击了整个镇子。”族长脸上突然露出惊惧的神情,“那一夜,至今回想起来,仍让我觉得心有余悸。我从没有想过玄冥地界会有那样恐怖的生物,它们体型巨大,没有头颅,四肢就像肉团,最恐怖的是……”
“它们的腹部生有一张嘴巴?!”
“你……你怎么知道?!”族长惊讶的看着我。
“我好像在红谷中见过它们。可是……”
“红谷……”族长若有所思,“相传那里有前往魔界的通途,莫非那些是魔?”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我把族长从深思中拉出,追问下去。
“那次袭击中,幽灵族伤亡惨重,幽幽的双亲也死于那场灾祸。然而自那天起,每到夜晚,西北角的竹楼便会发出异响,并伴有幽灵失踪事件。我为了保护族人的安全,便施法封印了那座竹楼,却不知为什么,每月元日,封印便会失效,竹楼仍会在夜间出现。于是我便定下了元日夜不得外出的禁令。”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鞠躬,“多谢族长言说。”
“没什么”族长笑笑,“只是没想到小北竟会阴错阳差的撞上这事。”
“没办法”我耸耸肩,送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我从小就这么点背。”
回桑竹过客的路上,我细细回味幽灵族族长的话,觉得那种三年前袭击了善坊镇的恐怖生物就是我第一次进入红谷时遭遇的怪物,可……据谢元昭和秋爷爷所说,此种怪物只在红谷内活动,并且只会主动攻击灵族。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善坊镇,还杀死了幽幽尸人族的父亲和幽灵族的母亲呢?这是偶然吗?还是……
夜幕中,幽灵族长伫立在虚无的竹楼前,很久,很久……
(桃源地界,桃花殿)
“枫舞?”
“百里夫人。”
“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百里夫人神情关切,“自从上次加固封印回来,你的脸色就一直很不好。果然现在让你出去还是太早了些……”
“不是的。”浅杏色衣裙的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上次去红谷,魔岩罅隙里的封印,我,并没有加固。”
“你说什么?”
“有人在我之前,修补了它。”
“啊?”百里夫人吃了一惊,“是谁?”
“我不知道。”枫舞黑白分明的眼眸望向窗外,此时的桃源地界正是百花盛开,彩蝶飞舞。地界大门的另一边,魔岩罅隙中,一个巨大的海蓝色封印叠加在破碎的石青色法阵上,水汽氤氲,强大却不失温柔。
……
隐月十五年秋季,地界最美丽的季节。我即将告别生活了三年悬星河畔,离开已经熟悉的如同家一样的桑竹过客,回到久违的玄冥城,为我为期三年的外巡生活画上句号。
“秋爷爷,元昭哥哥,我……我已经离开村子三年了,想回去看看。”晚饭上,我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这就要走啊……”谢元昭停下筷子,似是叹了口气。
“啊?”我看着他,“元昭哥哥?”
“我是说,你说过家中也没什么亲人了,为什么还要回去呢?”他看着我,极是认真的样子。
“村中的叔叔爷爷一直都对我很好,我出来寻亲,他们……”我垂下眼睛,“我想回去和他们说一声,我现在过得很好,让他们别为我担心。”
“应该的,”秋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三年,小北果然成长了不少啊!”
“名师出高徒嘛,还不是爷爷您教育的好~”我有些小小得意。
“先生的学问你是学了不少,可谦虚却半点没学到。”谢元昭不知道是打趣还是无奈,看着我直摇头。
“秋爷爷,您看啦!”
“呵呵,吃饭!”秋公指指我的碗,“咱们先把饭吃完,再说别的啊。”
……
幽灵族那边我挨家挨户的辞了行,张三哥和小五子那里也打过了招呼。我定了定神,抬手敲开了东耳房的门。
“元昭哥哥。”
“小北?”谢元昭微笑的看着我,“两边镇子上都讲过了吧?”
“嗯。”我点头。
“怎么了?”他侧过头来看着我,“哦对了,今天我在桑田镇上看到了玄冥城下发的申令,那个尸人族的族长被免职了。”
“哦。”我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怎么了?不舒服?”他拍拍凳子,示意我坐下。
“没有,我没事。”我摇摇头,继续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就奇怪了,别别扭扭的,平时还真没见过你这样。到底怎么了?”他探头到我面前,似笑非笑。
“这个,”我把手伸到他面前,摊开,“送给你!”
“这是……”
我手中的,是一块五彩琉璃石做的佩饰。石头,是五年前我外巡时采到的纪念品,听顾叔说,用琉璃石做的佩饰能屏蔽阴煞之气;石头上的穗子,是我从幽灵族的素云姐那里学的,不过从样子上看,没学好就是了。
“送你做护身符,”我摆出一个笑脸,“作为一个人类,生活在这里很危险,它能帮你抵御阴煞之气。”
“……”
“……穗子是难看了点,可我已经尽力了,你……不许笑话我啊!”
“……”
“……不喜欢?”
摇摇头,谢元昭轻轻的接过佩饰,之后笑得很温柔,“谢谢你,小北。”
“不客气,不客气!”我偷偷松了口气,这辈子第一次送礼物给人,要是被嫌弃了,我苏朔还有什么脸回玄冥城啊!
第二天,秋爷爷送我到小院门口,俯身在我耳边轻轻的——
“苏小纳言,此去玄冥城路途遥远,还请多加小心。”
说罢拱拱手,笑的依旧慈祥。
“啊!”我吓了一跳,“秋爷爷,您……您知道我是……”
“嘘——”秋公竖起食指,做了个手势。
“那……元昭哥哥……”我觉得我的眉毛眼睛鼻子都快皱一块了。
“就让元昭送你一程吧!”
……
“其实,自你把那柄汤王勺藏在西耳房床下,先生他就已经猜到你的身份了。”元昭哥哥帮我拎着包袱,慢悠悠的走着。
“这样啊,果然还是那把汤勺……”我怨念的跺跺脚,“那,你也知道?”
谢元昭摇了摇头,“虽然先生有和我暗示过,但我真正肯定这一点,还是三个月前致仕纳言的申令传到的时候。”
“啊?那我岂不是很失败!?”
“当然不是,”他的笑容很宠溺,“你年纪这么小,一般人哪里会想得到?我也是记起和你说过那件事情才不过半年多,玄冥城就真的发布了整族易名的申令。这实在难以归为偶然。”
“……是我让雪风送信回去的。”
“起初你在桑田镇上活动,先生便让我暗中保护,后来你改巡幽灵族,一件件的事情发生,我虽然不能像先生那般确定,但你,也绝对不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
“那在魔岩罅隙里面,你……那样子也要救我就是因为……秋爷爷的嘱托?还是……你的疑惑?”
“……”
“是不是如果没有秋爷爷的……”
“都不是。”元昭哥哥侧过脸去,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说,“都不是。”
“诶?”我停下脚步来,仰头看着他,“那是……为什么?”
“……为我自己。”
一片叶子从我眼前缓缓飘过,将他的话截作两段,我怔了怔,“什么……为你自己?”
谢元昭回头看看我,目光温和,仿佛注视着一件全天下最令他无可奈何的珍宝。
“小朔,此地已到我悬星河边界,前方路途遥遥,记得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