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中,佟乌打开上了锁的雕花小柜,珍而重之地从中取出一样物事,交到萧牧手中。
这是一片灵芝形状的玉石,轻若无物,洁白仿佛一片初雪,内部沁着丝丝血纹,显得有些诡异,又处处透出古拙之意。
“三年前,小老儿上山采药,因为贪多误了下山的时辰,傍晚时分,便在山中迷了路。”低缓的声音响起,佟乌族长望着窗外的隐隐青山,开始讲述一段令他至今记忆犹新的往事。
“入夜下了一场雨,林中处处散着雾气。恍恍惚惚地,我觉得山那边雨仿佛下得小些,想想反正也找不到下山的路,便往那边走去。后来也不知走了多久,雨渐渐停了,但雾却没散,我有些乏了,便想找个干燥的树洞休息。就在这时,竟发现已经走到山林的尽头,前面是一片石林,一眼望不到边的样子,地上长着毛茸茸的青草,被雨水压弯了叶子,亮闪闪的。不瞒几位,小老儿祖祖辈辈都在这山脚下居住,单说我自己都上山采药几十年了,却从未来到过这片石林。那一****好奇心起,便在一根石笋下打了个盹,想等到清早再到石林深处去看看。”
“没成想,这一觉竟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醒来时,树木的影子已经是一天最短的时候了。依稀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少说也到了古稀之年。他见我醒了,跟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走过来问我道:‘你可是住在这山中?怎会到这片石林中来?’我依实答了,心里正感到奇怪,只听见那人自言自语道:‘是了,想必是雨水冲散了无忧安息草的气味,你才能误打误撞来到这里。’我那时见他一派仙风道骨,又捏了一下大腿,发觉不是做梦,心下便以为不是遇到了神仙,便是偶见了隐居深山的高人。想到这里,连忙道歉说自己不是有意打扰清修。不料那老者并不着恼,他看见我随身竹篮中放着各色草药,便问我是不是懂得医术,接着,便要我谈谈在医理上的见解,又随口说了些病症,要我开出医方来。唉,不怕几位见笑,小老儿我在苗家各个村寨行医几十年,也算是见过些风浪的,但他说的那些症状,实在是症状恐怖、闻所未闻,更别说是治疗了。与他对答了约半个时辰,好容易停下来,我心里既紧张又害怕,一摸额头,可已经全是冷汗了。再看那人,却并未有太多悲喜,仿佛这些残忍的症状早已见惯了一般。他沉吟了许久,仿佛因为这些话想起了某些往事,我也不敢打扰。就这么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对我露出些微赞许的目光,说:‘尚可,也算是有一两分医术。’”
佟乌喝了一口茶,面向萧牧:“萧公子,不是小老儿我自夸啊,这些年我在苗疆也治好了族人不少的疑难杂症,也曾经游历各处,汉家医术也懂得些,但听着那老者的话,却仿佛这只是皮毛而已。我那时虽然大气也不敢出,心下却不甚服气。他倒是也看出我心中不服,便随口便报出七八个药方,都是些平常药材,然而搭配确实无论我们苗疆还是中原都闻所未闻,初听来不着边际,却又有那么几分道理。他见我疑惑样子,便让我回去自行琢磨。随即,拿出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吹了一下,便从石林中飞出一只灰色的鹞子,也不知他往那鹞子身上绑了什么物事,随后便让我跟着鹞子出山。临行之时,我问他可否能再相见,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却想了许久,最后,方才给了我这个玉件,说等我想明白他说的全部方子后,在初十这天将玉件挂在山道口一棵歪脖子树上,自然有办法相见。”
“那您真的是碰到高人了,这可真是您命里该有的机缘呢!……这之后,真的便跟着那只鸟回来了吗?”云蔚听得津津有味,“呵呵,您的经历我只有在小时候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过呢。”说罢,她心有所感,眼角余光偷偷撇向萧牧,又低头自顾自想着心事。
“可不是吗!自从那日回来,我遵从那位老者的叮嘱,并未把事情告诉寨子里的人,自己却暗中细细考量那几个方子。真是精妙无双,精妙无双啊!”时隔数年,谈起当时的经历,佟乌寨主依旧对那老者的高超医术赞叹不已。
“这些年中,您可曾去找过那人?”萧牧问道。
“唉,说来惭愧啊。当时的方子,小老儿我本就只记得五六成。当日虽然得到了提点,却直到现在都无法完全领会,所以也没脸再去见那人了,只怕这辈子都难再有太大长进了啊……”佟乌面露惋惜的神色,摇摇头一声长叹。
“不会是这样吧……”云蔚闻言回过神来,“事在人为,只要您有这份心,尽力求取,就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啊。”云蔚轻轻摇头,偷偷望了萧牧一眼。
“姑娘不知,医术一道,越是往顶尖处走,心中的执念也会越深。然而人力终究有限,寿数祸福也不可预知,本不是医者能决定的。这古往今来,为医好一种病症,最后医者丢了性命的,别说我们苗疆了,就是中原也不少啊。”佟乌被眼前的几个年轻人触动心弦,一时叹息道。
“请恕晚辈冒昧。”萧牧略一思忖,拱手行礼道,“可是因为这位神医之故,这些日子给村里带来些许祸端?”
“这……公子果然心思缜密,绝异常人。”佟乌闻言愣了一下,随后低低苦笑,“许是树大招风吧……其实倒也不敢肯定便是冲着那人来的,但是事关全峒老少的安慰,小老儿实在是不敢大意。”
“所以,您此次名为进山采药,实则是寻找蛛丝马迹,希望能不动声色联络上那位神医前辈?”慕霏泠面露关切。
“不敢隐瞒,确是如此。只是也不敢贸然悬挂玉件,要是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可就麻烦啦。”佟乌顿了一顿,目光中闪烁着几分的希望,犹豫一下,终于继续说道,“几位气度不凡,若是小老儿未曾眼拙,当是武林中人吧。适才见到几位帮助那位糊涂公子脱离窘境,萍水相逢尚能如此,侠义心肠令人钦佩。故而,这才冒昧请几位前来此处,如果几位可以持这玉件帮助小老儿寻到那神秘高人,向他询问一些情况,便是乌月峒的恩人,小老儿与全峒人都对几位感激不尽,每日祝祷福寿安康。请几位受小老儿一礼。”言毕,双膝一屈,便要向着萧牧三人跪拜下来。
“您万万不可如此。”萧牧连忙扶住,当下心中了然:峒中牲畜无由染病,想必就是恫吓之举。定是佟老爹刚才查看病情时发现了什么,现在才会如此慌张。只是,这些神秘高手间的恩恩怨怨,又何必牵连无辜百姓在内呢……当下,他心中打定主意,向佟乌朗声道:“既然有神医隐居深山,我等为寻百年茯苓,自然也是要前往拜见的,该是我们感谢您的帮助才是。峒中之事,自当全力而为!”
“就是啊,族长你不要这么客气。不过啊,我们帮那个笨医仙可不是因为什么侠义心肠,是他硬把我们牵扯进来的。”提起谢逸,云蔚依旧愤愤不平。
“小嫣,怎么还在置气啊。”萧牧从窗口向外望去,露天的小花厅中,错落生长着苗疆盛产的植物:山茶、玉兰、杜鹃、龙胆,绿油油的叶子相互勾缠着,分外清爽可爱。谢逸与芭娅跪坐在花间,正嬉笑着摆弄各种盆栽,一会又将散落的花瓣摆成蜂蝶形状,仿佛两个纯真孩童,在风光正好的时日里无忧无虑地嬉闹。
“谢公子倒是一派天然,让人艳羡呢。”萧牧面露微笑,云蔚此刻本想奚落谢逸几句,却也有些说不出口。
“是啊,任世间沧桑变幻,岁月激增,却能葆有自然本色,实在不易。“慕霏泠站在窗前,看到芭娅向这边看来,便向小姑娘挥挥手。
“对了,还未请教那意图寻找山中前辈的究竟是何等样人?”萧牧回过神来,“我等贸然进山,恐会引起他的怀疑,此事还需您协助。”
“这……实不想瞒,恐怕不是一人,而是许多人都在苗疆各处打探那人的下落啊。”佟乌上前关好门窗,低声道,“自打半年前,咱这苗疆便来了些不寻常的客人,行迹诡秘,很少住店,倒是曾有人赶夜路在深山密林中远远见过他们,白日里却又不见踪影。起初行医时偶尔听人说起,小老儿也并未在意,只是前些日子偶然在村外被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拦住,那人仿佛已经知道小老儿在村寨中行医,劈头便要我将这十里八乡有哪些医者都告诉他,还说我要是敢向别人泄露他的事,便要让全侗人……唉,小老儿虽然没有泄露那神医之事,委实害怕他乡村里人下手啊!”佟乌顿足,“早知如此,真还不如莫让小老儿有这般机缘呢!”
“真是岂有此理,本领高就了不起啊,恃强凌弱,算什么本事!”云蔚听到这里,握紧了拳头,恨声道。
“别急,等我们找到了那位神医前辈,一定有办法的。”慕霏泠心有所感,握住云蔚的手柔声安慰,向萧牧对望一眼,声音轻柔而坚定:“我们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嗯……”油然而生的暖意扫除了些许内心的阴霾,云蔚嫣然一笑,“陌溪哥哥,霏泠姐,说话算话哦。对了,陌溪哥哥你有什么办法让我们进山却不被那些人起疑心啊?”
“只怕那些人现在已经疑心到佟老爹您了,或许现在就隐匿在乌月峒中。”萧牧沉思着,向佟老爹问道:“除了峒中的道路外,可还有其他通路进入后山的森林?”
“有——不过,那里委实危险可怖,几位……”
“您但说无妨。”
“沿着这门前的小溪一路往南走,大约二十里,有一条小路通向一片诡秘森林,我们苗疆人唤它作‘黑蝠林’。相传数百年前,那里曾经是两个村寨交战的地方,戾气很重,便是壮年男子白日也很少敢孤身前往。不过,小老儿我二十多年前年轻气盛,倒是曾经前去一探究竟,在那形状诡异的树木间走了半日,谁曾想竟然到了后山的森林中。我只怕村里人因此不敢去后山打猎砍柴,便未曾向人说起。只是……几位,尤其是二位姑娘,这——”
“如此,倒是可以避过那些耳目的好办法,不过确实……”萧牧沉思着。
“陌溪哥哥你犹豫什么嘛,我……才不怕什么奇形怪状的树或者蝙蝠什么的!”云蔚神色微微一变,犹自逞强道。
“陌溪,有什么办法就说吧,不必忧心我们。”慕霏泠向云蔚交换了一下眼色,轻轻点头。
“那就——相烦佟老爹与我们演一出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