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蛩夜鸣,声声催人悲。
云蔚抱膝坐在浅浅的水塘边,裙摆湿透,冰凉地贴在腿上。火刀火绒早已浸湿不能再用,夜路难行,只有在此等待天明。
更何况她本来就不想离开,只想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不远处的石门早已完全关闭,与山壁严丝合缝,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有这么一瞬间,她不禁想要问问身边人:自己为何会在这里?记忆中为何会有一个人开解她、帮助她、无条件地对她好?现在他又到哪里去了?
可是她无人可问。身旁只有压抑的哭泣声,自责、悔恨,惹得她心中也是一阵悲酸。还说什么出身医道世家,这个“笨医仙”对于生死竟然也存着这么大的执念啊!
怀中的乌木轸子传来无声的压迫,一分分将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刻入心底。无殇……谢君衡……你说的话一直很有道理,可是有一点你说错了。其实每个人只要醉过一次,前面那一坛酒的滋味就已经记不清了,曾经与谁共饮也不会再记得。再相逢的时候,就又是陌路人了……
也许你真的解脱了,真的到你的神仙府邸去逍遥一醉了,可是背负着我们共有的回忆,我还是要挣扎着走下去,这一坛酒虽苦,也只有慢慢饮。或许只有当此生走到尽头的时候,我才能如你一般放下,只是那个时候,为我送行的又是什么人呢?
眼睛……已经越来越看不清了,也需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失明了吧。你放心,在此之前我一定会完成你最后的托付把东西带到衡阳。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至于陌溪哥哥,至少在这个时候我不会去找他,我好累……真的好累,好想如你一般就这样静静地睡去,什么都不想……可是不能啊,害死你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原谅我,今生还有牵挂。
一直以来我总是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所以也说不清对你究竟……不过,唯独这一次,看不看得清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你我之间,还未开始便已经错过。
只是笨医仙……我连累的人已经太多了,怎么能再连累他,让他照顾一个盲人跨越万水千山呢?不能啊!那么只有对不起他了……
“够了!”她倏地站起身来,对谢逸怒道,“你这么哭哭啼啼的有用吗?能把他苦活吗?能把你五伯哭死吗?!”
“你?”谢逸从未见到她发这样大的火,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眸,“不用你管。”
“哼!不用我管?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你?!一路上什么都不会就只知道添乱!他把你从无痕手上救下来,就是为了让你出卖他、害死他的吗?现在你们家的阴谋得逞了,不是正遂了你的意?你又何必在此猫哭耗子假慈悲?!”
“胡说!”你怎能这样想我?!我——”谢逸猛地一拍地面站起来冲到云蔚面前。
“别跟我说话!”云蔚后退几步背过了身子,黯然道:“我不想跟害死他的凶手说话!”
“好……我走!我走行了吧?!”谢逸起得全身发抖,一跺脚扭头就走,几步便消失在密林中,却不曾听到身后那一声幽幽的叹息。
“可恶!可恶可恶——!她竟然这么想我,竟然是这么想的!”也不知跑出去多远,他一拳重重锤在树干上,剧烈的疼痛传来,震得半身发麻,却也终于令他清醒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他靠着大树颓然坐倒,印象中的她明丽大方,活泼率真,虽然一路上小打小闹不断,现在想来却全部都是美好的回忆,她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觉得生活本该如此,生命里本该有她。
虽然心中已经被悔恨填满,可是她竟然也不明白吗?也不能理解?也不能原谅吗?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可是却是这样期待她能原谅。
“奇怪了,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在意她对我的看法了?”他愤愤不平地拨弄着身边的草叶,“无能、添乱……同样的话从小到大家里除了父亲以外,哪个长辈没有说过?我又有哪一次放在心里了?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争气,竟然就这样跑出来了?”
是了,是因为君衡堂兄啊……是我的错,我竟然幼稚到不愿别人点明这样的事实……堂兄他去了,她的心情自然不好,更何况本来就怨我,她打我骂我多少次都是应该!夜这么深,池塘边又湿又冷,随时都有可能有野兽出没,怎么能将她一个人留下?!
想到这里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向着来路发足狂奔。“堂兄说得对,不能消沉!等一下和她好好道个歉,然后一起去找五伯,不、是谢岷算这一大笔血账!”
跑了好久,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前方终于依稀出现了水光。“云蔚!”他高声呼喊着,一个箭步冲到了水塘边。
然而没有人。眼前只有一片静静地池塘,倒映着月影,仿佛千百年前便是如此。
他呆呆望着水面,怅然若失。一路上想好了道歉的话语,却原来根本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她走了……就这样不辞而别地走了……可是她为什么要走?毒还没有解她去了哪里?!
猝不及防的一阵心痛,他的呼喊已经先于神智冲了出去:
“云蔚——!云蔚——!云蔚——!”
呼喊声回荡在寂静空山中,惊起几只宿鸟,扑棱棱飞向远方。
苍山佛顶峰和五指山之间的半山坡上,耸立着一座朴实厚重的城池——太和城[1]。高耸曲折的城墙在半山坡上绵延开来,巍峨的宫殿参差错落,中衢大街上商铺林立、人来人往,虽说比不上长安、洛阳的繁华鼎盛盛,倒也颇有中原风貌,无愧于这“苍洱第一都”的美誉。
太和城外,澄碧如蓝的洱海如一片月牙横卧在峰峦之间,水面清澈透亮,水中的鹅卵石历历可数。远处,粼粼水波间大小岛屿如粒粒珍珠般散落。正午刚过,阳光暖和干净,柳荫下泊着几叶小舟,三两个头戴箬笠的渔夫正靠在船头打盹,小火炉中的茶水已经烧得滚沸,远远便能闻到袅袅茶香。
岸边,一个年轻公子正拄着树枝急匆匆地赶路,似乎对眼前的美景完全无动于衷。偶然间,他向湖上一撇,隐约看见小舟上有人,暗淡的眼眸陡然亮了一瞬,他丢了拐杖,跌跌撞撞奔到湖边,一抬腿跨入舟中。
湖水荡漾,小舟摇摆不定,那书生一个立足未稳,身子一斜碰倒了火炉,滚烫的茶水泼出来溅了他满身,他眉头一皱,却顾不得擦拭,一个箭步冲到船头,摇晃着半梦半醒的渔夫,嚷道:“喂——快醒醒!你见过一个蓝衣美貌女子从这边走过吗?”
“什么呀……”几个渔夫被这一阵动静吵醒,不耐烦地揉弄着双眼。“哎呦——我的茶啊!”被他摇得头晕眼花的那个渔夫看见茶壶打翻,浓香的茶水洒了一船,心里一阵痛惜。等到他看清了眼前吵醒自己的人是一个衣衫破碎、蓬头垢面的落魄公子,又嚷嚷着要找什么美貌姑娘,心中更是不耐,一把推开眼前这无礼的家伙,怒道:“甚么美貌女子!看清楚些!咱们这是渔船,可不是你们这些中州来的公子哥儿要找的花船!”
“啥?”那书生被推得一跤坐到地上,愣了一瞬,这才明白过来,不禁气恼道:“岂有此理,谁在找花船!我在找人!十万火急!”
“找人便随意碰倒咱的火炉吗?”另一名渔夫膀阔腰圆,横披着衣服从乌蓬中钻出来,不耐烦地挥挥手,“没见过!快些下去吧。”
“等一下!我还没细说呢,怎么见得便没见过?她年纪不到二十岁,穿着湖蓝色的衣衫,衣角的五色绣花很好看,腰带是……”
“够了!”那渔夫性子甚急,哪有这份闲情听他絮叨,瞪眼道,“你还不下去,就莫怪咱们把你推下去了!”
“我一定要说!”那书生反倒是一把抱住了船舷,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走了三天才好不容易看到人,不问你们让我问谁去!”
“老三,这小子如此不知好歹,你还和他废话什么?推到湖里让他清醒清醒!”旁边的稍稍年轻长的另一个渔夫捡起破碎的茶壶,抚着碎片叹息,“唉!可惜了这一把用了二十多年的好茶壶啊……”
“你、你们别乱来!”那书生坐在船板上,见三人围着自己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恐惧,向身后缩了一下,高叫道:“你们再上前我要喊了。来人啊——!救命啊——!恃强凌弱啦——!”
“你这小子理亏在先还敢叫!”三名渔夫恨得牙痒,撸起袖管便打算让他到湖水里讨个教训。
“的哒的哒——”正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柳林中冲出两匹神骏的白马,一青一白两人并辔飞驰而过,听到叫喊声,其中一人猛地一拉缰绳,诧异道:“君璧?”
[1]位于大理古城南部,城池建在山坡之上,皮罗阁时期曾将南诏迁至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