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囚室中的揽冥宫爪牙只剩下了钧天宫主一人。他喘着粗气,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般倒在地上,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为何在几年中变成了绝顶高手。
然而很快,他望着稳稳停在他的喉头的枪尖,忽然笑出声来:“好枪法……真不错!不过……你以为……你当真胜了吗?”
苍彦焦急地望了一眼母亲,厉声道:“将解药交出来!念在你昔日也曾传我招式,我可饶你不死。”
“呵呵,没有……没有解药。”那人抬起头来,有些怜悯地看了苍彦一眼,“冥主要让谁死……怎会留有活路?千晕妖莲的毒,从双脚上行,直入心脉……发作后全身痛痒难忍……七日不绝,你母亲……还有妹妹……到时候会将自己的皮肉一块块剜下……却偏偏……求死不得!哈哈!苍彦,念在你出自我名下……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就算你武功了得,也……咳咳,也绝不是冥主的对手……因为你的心……没有他狠,差的太远了!”
“你、你说什么?!”苍彦早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可是听着这个垂死的人一字一句说出,仍然心惊肉跳,心中只回旋着一个声音:不可能……绝不可能!
桫椤趁着这个时候,上前抱起了奄奄一息的暖心,来到刑架旁边,将受尽折磨的。听到“千晕妖莲”的名字,她的心也狠狠地往下一沉。她曾于神农坛前任坛主无殇处听说过这种毒药,是用生长在祁连山巅的墨色莲花制成,那莲花需用人血浇灌,而且十年方才开成一朵,开花之日毒素在冰雪上形成层层叠叠的光晕,故而称为“千晕妖莲”。她那日曾询问无殇,可有解救之法,良久,才听到他一声叹息般的回答:“死!”
暖心趴在母亲的身上哭泣着,呼唤着,桫椤闭上了眼睛,心头一片苍凉,不忍心再看下去。她心里清楚,如果连无殇都无能为力,那么,再多生呼唤,再多滴泪水,都是徒劳了。她轻轻搂住了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女孩,希望能给她一丝慰藉。
正在这时,忽然,刑架猛地颤动了一下,孱弱的妇人再次挣扎起来,紧缚的双手挥舞着,想要撕裂自己的皮肉。
毒性再次发作,暖心惊恐万状,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嘶声哭喊道:“哥哥——!”
苍彦听到妹妹的喊声,心头剧震,抬手封住了钧天宫主周身的穴道,将他掷在一旁。只一瞬,他就奔到母亲身边,枪尖轻轻一挑,硕大的铁链应声碎裂,他抬手抱住了母亲。
触手处是一片湿热,苍彦这才发现,母亲身上破败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那曾经抱着自己的手臂变得骨瘦如柴,无力地搭在自己肩头。他心中酸涩,眼泪夺眶而出。
记忆中,母亲是健壮不输男子的,挑水劈柴、洗衣做饭,日复一日的忙碌也从未让她感到疲劳,然而现在,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瑟缩在自己的怀中,仿佛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在漆黑的夜里努力寻找依靠。
“娘,是我,我回来了。”他向着母亲耳边低声呢喃,这一场千里的跋涉,终于到了尽头。
“你……你是……”母亲深陷的眼窝动了一下,睁开失神的双眼,满是血丝的眼睛呆滞地转动着,毫不留情地划过他的脸,无力地摇摇头,吐出一连串低低的叹息,“不……你不是。我现在……只有暖暖了。彦儿……我的孩子,他早已经不在了……”
“娘?你在说什么?!”
苍彦感觉心跳猛地停顿了一瞬。
“哥哥,娘的眼睛,三天前就看不见了。”暖心替母亲将脸上的血污擦干净,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苍彦的手背上。她不敢抬起头看自己的兄长,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哥哥,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母亲。那年你被抓走以后,娘她……一直有些不太清醒,每天都到村头等你回来,在路边的乱葬岗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后来,有一天娘从外面回来,她说你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但怕娘伤心,也不敢多问……”
“暖暖,是哥哥对不起你。”苍彦为妹妹拭去泪水,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太迟了,终究还是太迟了。设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和重逢的方式,却万万没想到,再相逢就是生离死别,再相逢,母亲已再也认不出自己。
良久,他睁开眼睛,双眸中不再惊慌恐惧,不再痛心疾首,反倒恢复了几分平日的镇定冷峻。
“娘,暖暖,我带你们离开。”
然而,正当他要起身的时候,怀中人再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娘——!你怎么样?”他紧紧抱住了母亲,感觉到层层寒意从心底漫入四肢百骸。
“啊——!”怀中人奋力挣扎着,像一只濒死的母兽般嘶吼着,素来温和恬静的面容早已扭曲得惨不忍睹,无神的双眼望向虚无的苍穹,似乎在质问着,为何生时悲苦,死亡仍是如此的漫长?
苍彦疯狂地将内力注入母亲体内,然而没有丝毫用处,他甚至能感到毒素像一条毒蛇般嘶嘶吐信,从脚底侵入心脉,一分分将母亲拉入地底深渊。
泪水一次次涌出,模糊了双眼,四周的景物时而交错,时而分明。自从有记忆以来,他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多的泪水可流,也从未如今日这般绝望。
恍惚间,似乎听到母亲在低声呢喃着什么,他俯下身去,却触电般地猛一颤抖。
母亲在说,“杀了我!”
“娘!不……你再坚持一下,孩儿这就……这就……”他想要站起身来,想要离开揽冥宫,想要将母亲带到附近的市集上去医治,却感觉没有一丝力气。
“快、杀了我!”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嘶哑的哭腔,苍彦感觉到母亲的指甲深深嵌入自己脊背,这该是何等难以忍受的痛苦,才会让母亲如此!
“不!”他仰天长啸,“不可能!绝无可能!”
“杀了我,求求你……”呼号声变作了低低的哀告,“如果……你真是我的彦儿,如果……我的孩儿还在,他……他又怎么会让我受这样的痛苦?!”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般狠狠劈在苍彦身上,他望着气若游丝的母亲,说不出话来。
怎么能!这是娘,是娘啊!是给了他生命,又辛辛苦苦将他拉扯长大的娘啊!
他已经害得母亲被捉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害得她受尽了酷刑,现在,怎么还能亲手终结她的性命?如果这样,他宁愿自己从来都未曾出生过,那样,至少不会伤害到母亲。
不知何时,一只温暖的小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苍彦茫然转过头来,看见妹妹暖心盈满泪水的眼眸,她凄然道:“哥哥,你……你答应母亲吧。”
“暖暖你在胡说些什么?!”苍彦大惊。
“不,我没有胡说。哥哥你知道吗,被关着的这些天,我和娘亲眼看到许多人被喂下了这种毒,然后,想死也死不掉。哥哥,我……实在不想看到娘也变成那个样子啊!娘她最爱干净了,要是变成那个样子,一定比让她立即死了还要难受的!”暖心说完这些,趴在苍彦手臂上呜呜地哭个不住。
“这样吗……我知道了。”苍彦转过头来,久久凝望着母亲。只是这么片刻的功夫,她便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剩下痉挛的手指紧紧抓着苍彦的肩头,无声催促着。
“娘,你放心,很快,就不会再痛了。是你将孩儿带到这个世上,现在,就由我送你离开吧。”苍彦紧闭的双眼中泪水不断流下,他一只手紧紧抱住了母亲,似乎要将两人的血肉融在一起,另一只手轻轻印上了母亲的后心。
掌力微吐,他听到了心脉断裂的声音,那熟悉的心跳最后响过一声后,归于沉寂。
苍彦想要放声大叫,喉头却像卡了东西,只发出含混的低吼声,他想要痛哭,却一滴泪也留不下来。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家乡的原野,有望不到边的绿草,成群的牛羊,还有分割的方方正正的田地,棉絮般柔软的云朵从天上飘过。
那里有父亲、母亲,有妹妹,有家。
曾经有多少眷恋,而今便有多少遗憾,怎堪回望!
三途河畔,彼岸花开,无数魂灵在生与死之间来来往往,演出一幕幕来世今生的离合悲欢,又有谁会在意这一个残破家庭的爱恨别离?
他将母亲平放在最干净的一块冰面上,想要最后为母亲整理遗容,手指却在空中顿住了。
“我不配,不配。”他自言自语着,状若癫狂。忽然,他听到身后桫椤一声惊呼,连忙转过身去,发现妹妹暖心已经握着左脚,痛得蹲下身去。
“暖暖,你也中了毒?”他一个转身扶住将要跌倒的妹妹,大惊。
“嗯,比娘要晚……不过……唔——”她话未说完,苍彦已经看到了,只是这短短的一息时光,暗黑色的毒素已经从脚趾蔓延到了脚背。
他望着妹妹毒素浸染的左脚,忽然问道:“暖暖,你想活下去吗?哥哥知道活着很苦、很痛,可是如果哥哥想让你活下来,你愿意吗?”
兄妹连心,暖心看到苍彦这样的神色,已经心有所感。她心中害怕,身子猛地瑟缩了一下,还是坚定地轻声道:“哥哥要暖暖活下去,暖暖就会勇敢地活下去。因为……这儿有黑又冷,暖暖不想把哥哥……一个人留在这儿。”
“……好。暖暖你放心,哥哥会一直一直陪着你。”苍彦一咬牙,抽出匕首,一刀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