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主殿内一片死寂,静得只能听到暖心那虚弱的、凌乱的呼吸声。
唯有那半弧形的穹顶上,夜明珠依然流转,似有点点尘埃化作荧光在大殿内飞舞,上上下下,跳跃着,挣扎着,旋转着,坠落着,在曾经可以共赴绝境的两个人之间。
苍彦一动不动望着暗门内。他的目光由刚开始的不敢相信,渐渐变得那样的茫然,没有滔天的恨,只有深深的疲倦。
他是相信她的,明知揽冥宫中每个人都不简单,在揽冥宫中求生存的孤身少女更不会简单,却还是相信她了,却未曾想,那天地初生时的一抹纯白,早已在恶魔的宫殿中染上了杂色。
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并不怨恨这个小公主,却只觉得自己可笑,就在前一刻还在大言不惭地说要毁灭这一切,要挑战宝座上的那个人,却原来自己这样渺小,这样不值一提,轻而易举地就被宝座上的那个人戏弄于股掌之间。
他要报仇,要毁灭这个沉沉如铁的世界,固然是心中愤懑难平,固然是长枪在手直欲屠尽妖魔,可是在内心最深处,也还有一片清明,有一个声音在轻声重复着,要让他的妹妹,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好好活下去。
如果毁灭中重生的那个世界里,却再也看不见暖暖的笑脸,那一切就都没有意义。
长枪黯淡了光华,那流转在枪尖和心间的愤恨不平之气渐渐化解开来,苍彦看着桫椤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眼神空洞而没有温度。
可是,无形的裂痕依然蔓延,渐渐爬满了整个心房。天涯海角有多远,就在他与她之间。
桫椤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中,望着这个宿命中的男子。
从暗门开启的那一刻,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看到他神色的变幻,看到那定格在瞳孔中深深的疲倦,就知道一切都将终结。他若是恨自己,或者是憎恶、鄙夷,那都没有关系,总说明他还是在意自己的,那样她也就还有机会,用一生去挽回这一次。
可是他没有恨怒欲狂,也就不会原谅。也许,在他亲手断绝了母亲的心脉,亲手砍下妹妹的左脚之后,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绝望!她本该陪在他身边,安慰他,开解她,让时间去愈合伤口,然而,造化弄人,她却是那个注定要给他致命一击的人,注定要让他变成杀人的工具,从此在刀锋和鲜血之间辗转,再也无法得到救赎。
她几乎无法承受心中汹涌而来的悲伤,却忘不了半个时辰之前,在那间小小的囚室里,骤然出现的揽冥宫主对她所说的话,还有那些她永生都不会忘记的面孔。
她的嘴唇木然开合着,说出了令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语。
“归顺冥主,我就放了她。”
接着,她看到苍彦的目光缓缓从她身上移开,环视着各宫的宫主,最后,在宝座前单膝下跪。
没有反抗、没有愤怒,甚至可以说没有犹豫,所有的情感都被深深压入了内心深处。
没想到,缘分结束得竟然如此之快,快得正如敦煌城外的那个开始。果然,他为了妹妹,是什么都肯做的。
桫椤似乎能听到苍彦的最后一丝尊严从高高的神坛上下坠,直直的落下去,委顿入尘土的声音。从今往后,他就要成为宝座上的那个人手中的刀,再也没有自我,没有爱恨,只是单纯为了仇人的杀戮与野心而活着,而死去。
这是多么深重的悲哀,而就是她,将自己最在意的人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可原谅!
她将匕首从暖心的脖子上拿开,低下头凝望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小姑娘将脸埋在她的怀里,昏昏沉沉地睡着,那样依赖的表情,任是谁看到了都会心生怜爱。
她才是应该好好活在人世间的人。
桫椤扯下一幅裙裾在地上铺展开来,将昏睡中的暖心轻轻放在上面。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泪痕仍在,却神色镇定如常,望着宝座上的人影,声音轻而镇定。
“禀冥主,桫椤已经完成了您的交待,您是否也应当兑现承诺?”
“自然。他们于我本无用处。”揽冥宫主此番轻轻巧巧平定了乱局,脸上却仍是淡淡的,丝毫不见喜色,他袍袖一挥,大殿外带进来一批五花大绑的彪形大汉。
“砍了吧。”
“是。”带头的揽冥宫弟子应允一声,刀光过处,人头应声而落。其余弟子不等污血四溅,便撑开一匹宽大黑布,将尸体齐齐包住,带了出去。
殿门再次关上,地上一滴血也没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桫椤双手交叠紧紧握在胸前,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直到沉重的大门再一次关闭,她依然紧盯着那个方向,双眸中熊熊的怒火渐渐止息,两行清泪顺着颊边流下,低声喃喃:
“父王、母后,哥哥姐姐们,你们的仇,桫椤今日终于报了!尽管我已经再也没有一个公主的风仪与优雅,尽管我已经犯下了太多的错,终于还是替你们报仇了!”
进入揽冥宫以来,千千万万个日夜里,她都在盼着这一日,然而多年的夙愿一朝得偿的时候,她没有曾经幻想过千万次的欣喜若狂,却感觉心里被掏空了一般,茫然无觉。
她站直了身体,缓缓地、一步一步向着苍彦走去。曾几何时,她在他冰冷的目光下看到跳跃的星火,可是现在,这绝美的双眸依旧,却只有一片沉寂如海,坚若寒冰。
桫椤说话了,毫无血色的双唇开合着,偌大的宫殿里,她的声音显得空荡而毫无生气,仿佛是千万年前便失去了灵魂的一尊塑像,残存的一点意念还在执着地重复着前生的憾事。
“我知道你只会信我一次,就是在敦煌城外的那一次,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相信我了。可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的事,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可笑的故事,不过,让我把它说完,好吗?”她站在五步开外,请求着。
“不必。”苍彦紧握着修罗灭世枪,紧闭的双唇骤然分开一线,清清楚楚迸出两个字。
桫椤凄然笑笑,却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之所以来到揽冥宫,并不是为了拿回我们楼兰国的宝刀。而且,冥主他也不会因为我破解了血弦月之谜就把宝刀给我,那样就还是有可能将秘密流传出去。我答应他终生留在此处为他做事,交换条件其实是让揽冥宫为我抓到杀害父王的西域响马,报楼兰灭族之仇。”
苍彦神色微微一变:“你的仇人,就是刚才死的那些人?”
“是。”桫椤点了一下头,“你走了以后,冥主很快就出现了,我本来还想用钧天宫主做人质,可是……可是冥主一挥手就杀死了他,说‘无能而自大的人不该活着’!我害怕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那伙西域马贼被带了进来,冥主说他要让你为他所用,让我……让我用暖心妹妹逼你就范,如果我不答应,他就放了那伙恶贼,还会让他们一辈子吃喝不愁,过上最上等人的生活!我怎能、怎能看着杀我家人、灭我族人的大仇人如此逍遥法外!”
“……是吗?所以你就答应了?”苍彦冷笑一声,“也是,你我本就没什么关系,你何必为了我们兄妹而放弃报仇的大好机会?怪只怪我将妹妹托错了人!”
桫椤身子轻轻一颤,随即垂下了眼睑。“没关系,你现在怎样想我都好。从我答应了冥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了。”她的指尖拂过纷乱的发丝,银铃叮叮当当作响,她的凄婉的笑容如白莲初绽,在夜明珠的幽光映照下纯明如初升的月华,她的声音像梦一般轻。
“刚来的时候,我本来以为我会一辈子呆在这里,再也看不到外面的阳光、雨露,听不到鸟的歌唱,闻不到花的芳香,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是不后悔的,只要能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就像是刚才的你,那么不顾性命,什么都不顾。可是后来,就在四年前,地宫重建的时候,在地底发现了一套奇怪的针谱。冥主令我翻译,大家都以为那只是针灸之法,所以冥主便在我译出之后命神农坛无殇坛主来取。后来无殇便带着针谱出逃,我也越想越觉得不对,就和冥主说了那针谱好像是武功。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也真的记不得针谱上到底有些什么内容了,可是从那以后却被怀疑,被严密监视起来,再也没有了自由。”
她望向宝座上,然后笑出声来,有些挑衅,又像是自嘲。
“冥主,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您还防范什么呢?”
没有回答,她却并不在意,继续说下去。
“从那以后,无论我到哪里,身后暗处都隐藏着几个幽灵一样的影子,我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表情,都会被他们报告上去。我实在受不了了,这座地宫,我再也呆不下去。更何况,这么多年了,那伙西域响马一点消息也没有。我知道,整个揽冥宫都在忙着与中原武林的对抗,不会有人再管我的事,我早已是冥主攥在手心的一枚棋子,早已失去了和任何人谈条件的资格,就算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再后来,冥主打听到了“血弦月”的下落,我就请求冥主让我跟着一小队人一起寻找血弦月,趁机逃了出来,打算找到后就远走西极,再也不看到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了。”
“好啊,你竟敢——”颢天宫主刘奎听到这里再也按耐不住,谁知刚要发作就被一柄折扇拦下,他狠狠瞪了身旁的皇甫越一眼,却发现素来不苟言笑的同僚正望向宝座上的冥主,神色奇怪,而冥主也对眼前的情景没有丝毫的反应,于是他也就悻悻站到了一边。
“不错,刘宫主,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既然敢做,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就在几日之前,是死还是活着,对我本来也没有太大分别,相信对大多数宫中的低辈弟子,一样没有太大分别。”桫椤的目光波澜不惊地绕过在场所有人,最后停在苍彦身上,她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潮,话语中也显得有些气喘。
“可是,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让我再也放不下的人。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可以生,可以死,也可以不生不死。可是后来,我还是做了最最伤害他的事,怪不得别人,都是我的错!我记得有人说过,如果不能让喜欢的人也喜欢上自己,就宁可让他恨自己,可是换做是我,却不想要这样的恨,这实在,太苦太苦了。”
她轻移莲步,缓缓走到苍彦身旁,凝视着他寒冰一般的眸子,和他横握的长枪,泪水涟涟中,满是凄然不舍,似乎要用这一瞬息的凝望,将他永远刻入魂灵,然后无论在生死之间如何辗转,都再也不会将他忘却。
“对不起,我没有选择。”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最后一次向他低语,随后,突然握住了修罗灭世枪的枪尖,猛然刺入自己的胸口!
银铃乱响,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花在她纯白色的长裙上铺展,如此华丽堂皇,却也如此绝望。
枪身依然握在苍彦手中,电光火石间,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柔弱的小公主竟会这般决绝,仓促间更是来不及阻止。枪尖没入血肉的一霎那,不知为何,他的泪水也与她一起流下。
桫椤痛得面无人色,却还是用尽全力拔出了枪尖,血雨纷飞中,她静静凝望着苍彦惊惶的面容,微微一笑,然后软软地倒下去。
苍彦一个转身将她抱入怀中,探查着伤口。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地改变长枪的方向,终究还是有些效用。只是,枪尖虽然稍稍偏离了心口,但仍是深深刺入胸前,他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
“你……是在流泪吗?……为我?”桫椤躺在他怀中,半睁开眼睛,脸上还残留着那个浅浅的笑容。
“我很贪心……对不对?……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着……也许让你多知道一点……就会少恨我一点……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要少恨我一点……就好。”她颤抖着抬起手,覆上苍彦的脸颊,“你会少恨我一点的……对不对?”
“桫椤!”苍彦哽咽难言,手足无措。
“呵呵,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好欢喜……”桫椤喃喃低语着,脸上现出濒死的异彩,“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遍地道歉,声音渐渐低下去。
银铃声寂,苍彦看着她的双眸缓缓合上,终于呼喊出声:
“我不怪你,并不怪你!”
你我同处在这样的地方,本就身不由己,我又怎会怪你?你又何必要以死偿还?
他突然一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这一个月以来,从凌波阁到揽冥宫,他早已心力交瘁,再也无法支撑下去。
昏昏沉沉中,他身旁似乎有一阵幽香袭来,炎天宫主鸳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近前,那妖娆的妇人低低叹息了一声,俯下身子,接过他怀中不知生死的少女。
“交给我吧。”她的声音竟然有些沉痛,也有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苍彦感觉神智复归清明,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任由鸳娘将桫椤带下去治疗。
这时候,沉寂许久的王座终于传来了声音。
“钧天宫苍彦听封。”
宝座上的老人一字一句、平静地宣布着新的决定,不容置疑。
“钧天宫弟子苍彦,天资过人,艺压同门,更兼寻回本派秘宝‘血弦月’,习得本派神功修罗灭世枪法,堪为表率。现因钧天宫主一位空缺,特擢升为钧天宫新任宫主。望各位同心协力,为我揽冥宫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其余几位宫主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中看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要知道,中央钧天宫为九宫之首,钧天宫主位同副宫主,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特权。此刻,如此重位竟然由一个刚刚反叛被收服的十八岁少年担当,纵然他的武功已经能与各宫宫主并驾齐驱,但毕竟毫无资历与忠心可言,这些揽冥宫耆老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众人之中,只有苍天宫宫主皇甫越显得较为平静。他向着苍彦略略点头示意,随后当先向着王座单膝跪地,手指平齐分离转了半圈,朗声道:“谨遵冥主号令,冥主圣福齐天!”
宝座上的揽冥宫主轻轻点了点头,在无声的压力中,其余宫主也一个个跪了下来。
“冥主圣福齐天!”
在众人的祝祷声中,苍彦向着穹顶仰起头来。九颗明珠依然流转着幽光,他凝视着正中的一颗,目光渐渐沉静、冰寒,宛如手中修罗枪的枪尖般锋锐无匹,再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也许曾经的他不够坚强、不够冷静、不够狠毒,内心深处总还在隐约眷恋着什么,可是从今日起,为了暖心、桫椤,这两个深深扎根在他生命中的女子,这个十八岁的黑衣少年将无所不为!
孤胆银魂,修罗灭世,历经冲冲劫难,杀伐成为唯一的救赎。
除此之外,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