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怎、怎么是你?”云蔚在后花厅找到门口碰到的艳妆妇人时,她正被一众莺莺燕燕簇拥着脱不开身。
“小女子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恳请妈妈收留。”云蔚强压着体内翻涌的血气,低声恳求,眼前人影重重,一片模糊。新毒虽然刚才已经服药压制,但无形中还是带动了旧毒。她不知风月之地、混乱之中能否躲过一劫,只知道绝不能在谢岷找到自己前就毒发倒下。
“好嘛,姐妹们,又是一个为了得见七公子尊容,不惜‘纡尊降贵’,来与咱们‘同流合污’的。”为首的美人一袭水红轻纱掩着曼妙身材,眼角处一滴泪痣更显风情,她娇笑一声,伸出芊芊玉指沿着云蔚的面颊虚虚勾了半圈,“姿色不错,可惜呀——太过憔悴了些,莫说是七公子,只怕寻常客人都不会多看上一眼呢!”
这美人唤作“胭脂泪”,姿色出众,舞姿独绝,世传可做掌中舞,是“芳菲夜”的头牌花魁,有她带头,众女自然群声附和,鄙薄嗤笑的目光一道道扫过。满身璎珞翻飞的黄衣姑娘慵懒地打了个小哈欠,扯了一下云蔚披在外面的那件从民家衣杆上取来的旧长袍,拧着眉连连摇头:“果真呢,自打七公子要来湘江赏月的消息传了出去,这已经是第五个自卖身家,巴望着能进咱们‘芳菲夜’的女人了,衣衫不整不说,竟然还披着这般腌臜的男子衣袍,唉,真是世风日下啊。”
鸨母郑妈妈还没搭上腔,议论声纷纷扰扰,已经将她与云蔚远远隔开。云蔚被裹挟在来往的男男女女中,只觉得眼前一黑,手指慌忙扣住花架上的盆景,这才险些没有摔倒。
她虽然出身寒微,却素来心性甚高,耳边这般阴阳怪气、莫名其妙的讽刺不断,莫说是清白女子,就是沦落风尘之人只怕也难以忍受。正在这进退不能,走投无路的当口,忽然,江面上传来三两下拨琴声,幽幽袅袅,婉转生情,嬉闹声顿时止歇。
花厅外月色凄迷,笼着清寒水波,一只画舫泊在雾气之中。素色纱幔后,依稀可见一个抱琴女子临窗而立,双肩瘦削,好似浅滩上晚风冷月浸染的一枝蒹葭。
“若要吵嚷,回你们各自的画舫,莫要乱了我的琴韵。”声音清清冷冷,隔水传来,似乎很是不耐。透过纱幔,云蔚依稀看到那画舫内还有一个人影。
“哼,故作清高!骨子里还不是和咱们一样的人!”胭脂泪似乎不愿与她说话,愤愤然一扭腰,转身去了。众女似乎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撇撇嘴也都躲上了楼,却又不时地向楼下偷偷瞄上一眼。
“妈妈,我要取‘独幽’来。”冷美人出了画舫,目不旁视从云蔚身边走过。
郑妈妈愣在当场,半晌方才反应过来,顿时眉花眼笑、语无伦次:“哎呦青葭啊,我的好女儿啊,今日有兴致抚琴,妈妈真是好欢喜啊!”一石激起千层浪,众恩客听到这消息,叫好声顿时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屋顶震塌,就连各房内的客人也顾不得吃酒作乐,纷纷探出头来挤到了朱栏上。
原来,这位青葭姑娘本姓吴,是庐陵举人之女,自幼才学出众,更是精通音律。谁料祸福难测,十五岁那年她的举人爹爹调外任,举家迁居途中被盗匪所劫。那山贼头子自称久闻吴举人大名,说出一套官逼民反的道理,定要举人做他的军师,举人不从,与夫人双双坠崖而死,临死前仍仰天高呼“吾皇万岁”。山贼头子拦下要随父母而去的青葭,放她下山,谁知青葭自幼不出闺阁,人事未知,刚离开山寨又被拐骗,流落风尘,辗转来到了“芳菲夜”。
这姑娘虽然为人冷淡,琴却弹得极好,尤其是曲中那孤高寂寥之气,抑郁忧愤之思,映着半江瑟瑟残阳,最合漂泊浪迹的文人心曲,三杯两盏之间便勾起了天涯沦落的共鸣之感。
今夜虽说是一年一度的中秋“月夕会”,却也是“凡夫俗子”的盛会,虽说是传闻中江南名士约见七公子的日子,本也是万难听到青葭姑娘独步天下的琴音的。只是不知什么缘故,兴许是沾了月色的光,青葭姑娘竟然来了抚琴的兴致,而且一出手就动用了祖传的“独幽”!
青葭入“芳菲夜”六年,“独幽”只被拨响过两次。第一次是她父母过世的三周年祭日,那一日北风猎猎飞雪漫天,江心一缕孤音哀恸凄婉,如断时续,是诗中小雅的一曲《蓼莪》。曲终人去,江畔酒肆里疯癫多年、脸皮厚比城墙的酸丁六丙和竟然当众痛哭失声,整个人扑倒在江边。在那之后十日,曲辞中那“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的古今同恨,都如寒雾般缭绕在凄迷飘雪的江面上,久久不散。
至于“独幽”第二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则是在青葭声名大噪之后,也正是那一次,险些成为“独幽”的绝响。当日,朝廷派赴江南的御史大人,也就是太师王季的远房侄子慕名前来,指名道姓要听青葭演奏“独幽”,扬言若敢说半个“不”字,就要让衡阳郡上缴双份税赋十年之久。太师乱国,鹰犬横行,人们早就恨透了这个狐假虎威的御史,然而从上到下,却从没有一个人敢触怒这个瘟神。当夜华灯之下酒污遍地,青葭身着粗麻丧服,发髻上丧带飘飞仿佛引魂白幡,孤身抱琴立在楼头,目光灼灼,厉声痛斥佞臣乱政,黎庶无归,国之不国,若再不戴孝,这偌大的王朝就要连尸骨都为虫豸所食,化作尘土了。当御史叫嚣着命人将青葭抓下楼来时,她冷笑一声,五指一根根拂过琴弦,一个个单音迸出,奇寒彻骨。在众人的惊诧中,她拨完最后一根琴弦,突然回手用力一拉,五弦齐断,指缝间鲜血长流,她在一片惊叫声中,抱着残破的“独幽”,毅然投身于滚滚江水之中,留给衡阳百姓的,唯有一个单薄的,决绝的背影。
众人奋力抢救,终于将青葭救上岸来,那把“独幽”却失了踪迹。直到三个月后,一把完好无损的“独幽”被送了回来,众人纷纷猜测,有如此本事修好瑶琴的人定然是传说中衡山深处的古乐传人,一时传闻四起,但是在纷乱的局势中,这种风雅闲事很快便被淡忘,青葭之名,更是成为封存在“芳菲夜”深处的传说。
今夜是中秋,青葭为寻清净,早早吩咐了将画舫划到僻静处赏月,不知为何突然回转过来,众人好不惊喜。云蔚却是无心听琴,她顺手拉过一个搬运花盆的小伙计,将茵茵母亲的药方连同银子一起交予他,千叮万嘱让他抓了药送到城外船居,这才略略放心。她正打算趁乱混入哪位姑娘房中,谁知还没有举步,就看到谢岷急急踏入了厅堂。稍远处,苍彦抱臂而立,目光似虚似实向这边望来。
云蔚心中一惊,慌忙矮身避过谢岷搜寻的目光,挤入了人群最前面。她心中奇怪,方才分明与苍彦目光交汇,为何他却并没有出声提醒谢岷自己的所在?难道他与谢岷并非一路?抑或……谢岷没有将针谱之事告知揽冥宫,而是起了独占之心?
她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只听到花厅中肃然一静,接着,哒哒的脚步声响起,青葭一袭冰纨长裙宛如霜雪,玄色绢带束着纤弱腰肢,如一抹轻云缓缓落入了厅中高台。
霎时间,花厅中落针可闻,伽南香在晚风中腾起篆字烟雾,青葭在来时的画舫前落座,一张古朴的鹤鸣秋月式瑶琴端端正正摆放在琴案上。她深深吸气抬手,指尖正要触及琴弦,忽然数声呼唤一同响起:
“且慢!”
(下一章重要人物即将出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