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斥责毫无作用,手反而被抓得更紧了些,隐隐有些酸痛。云蔚又羞又窘,另一只手取出银针,便要向七公子手腕扎去。
“好!”就在针尖刺入肌肤的一瞬,七公子双目忽而恢复了神采,他松开手向着子渊道,“看来计划很是顺利,你去盯住谢岷,且看他如何应对。”
“……是。”子渊本来早已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无奈公子吩咐,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一闪身便从窗口跳出了花厅。
“你……他……”云蔚见七公子目光回转,一时竟不知是该责问他刚才的轻薄举动,还是该询问他谢岷与计划的事情。
向斜上方望去,谢岷已经没了身影,连一直隐匿在暗处的苍彦也失踪了。
“你只管煮好茶便是,其他不用劳神。”七公子深深看她一眼,手指在袍袖中紧握成拳,良久,才低低道,“若是这茶没有效果,那——即便今天我尽皆挫败天下的高人雅士,一夜成名受人敬仰,却又有何可喜?”
语气中的凛然坚决之意将云蔚所有的疑惑都堵了回去,只得硬着头皮烧水烹茶,耳中听他高声向外道:“枯禅道长真是好气性啊!时辰不早,若是无所见教的话,这月夕会可要散了。”
话音未落,切切私语声便响了起来。
“原来他就是枯禅道长!”
“紫霞观的观主那个来去无踪的师弟?他竟然也来凑热闹啊!”
“嘘!什么凑热闹?人家道长是正经的高人,据说萧盟主还在世的时候,对他礼遇有加呢!”
云蔚乍然听到萧盟主之名,不由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印象中,陌溪哥哥的爹爹来洛阳接他们母子的时候,是那样沉着与威严,让当时还是小女孩的她不敢直视。那时候,她觉得这样的人一定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可是没想到短短十年不到,他竟已经如风般逝去,只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了。
去南疆的路上,她还不知轻重的向萧陌溪打听过他父母的事,本想问问从小一直很照顾自己的萧家伯母现在过得好不好,却被陌溪淡淡一句“他们都过世了”给惊得说不出话来,此后再也不敢多问。
忆及前尘,一时间心中伤感,胸口有些发闷,双目的刺痛感也更强了。她调整呼吸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不再想着萧陌溪、想着从前种种,却没有注意到大厅中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
枯禅道人缓缓起身,向着屏风内的七公子略微颔首,七公子竟也收敛了几分随意的神色,恭敬地执晚辈礼作揖。
“有劳道长远来。”
“老道冒昧相扰,愿未曾坏了居士今日雅兴。”
两人虚虚客套一句,各自落座,气氛有些奇怪。
片刻的寂静之后,枯禅道长轻咳一声,当先开口:“月上中宵,居士又似乎心有牵挂,老道既已见识了此等卓然的风采气度,本该悄然离去。”他捻着花白的胡须,边说边斟酌着措辞。“不过居士是我那栖云老友满心推崇的人物,想必在庄老之学上造诣非凡,老道心中总惦记着与你清谈数句,故借此机会前来讨教,不知意下如何?”
场中气氛有些凝滞,好事者纷纷交换着眼神。白云观里栖云道长未出家前曾孤身赴北狄军营为说客,旦夕之间退十万重兵的风采至今仍存留在许多人心中。能得他一句赞的人,那就不单单是饱学善辩、心智机巧,更该有些超乎常人的本领在其中,这也难怪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枯禅道人着急要前来见识一下了。
然而就算是再眼拙的人此刻也看出来了,面前闲雅的贵公子绝对不是一个才子那么简单。且不说状元郎沈梦口口声声称他为仙人,就连那个疯疯癫癫的酒鬼也被他寥寥数语就振发了精神,再加上青葭姑娘的琴,晚儿姑娘的舞,申知府的俯首帖耳与唯命是从,现在没有一个人还敢抱着入门前看热闹的态度喝酒吃菜了,人们屏息凝神,对即将展开的对决有隐隐的期待。
在一片寂寂中,七公子却是眉峰一挑,暗暗有些心惊。他分明身处屏风之后,声音也刻意控制,却还是被发现了此刻略微的心绪不宁,这个老者绝不简单。
“道长是兼通佛道的的大家,我在道长面前,可说是末学晚辈中的下下等了,只怕一开口就会让您大失所望啊。”他随口应答着,目光淡淡,透过屏风凝在老道身上,似想要从中发现些什么。
“无妨无妨。”枯禅道人却看不到屏风后的动静,只是摆手一笑,“观里那些孩子只知道习武防备什么‘揽冥宫’,魏晋传下的清谈之风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要依老道的意思啊,祁连山里那伙贼人朝廷都不管,他们犯得着打啊杀啊,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吗?”他说完连连摇头,重重哀叹一声。
“呵,道长倒是释然,只是不知今日有何见教呢?”七公子侧身看了一眼冒着蟹泡的开水,决定直入主题。
“好,好。”枯禅道人听到这话连连点头,更显得神情矍铄,看得出他是浸淫于此道多年,却仍然孜孜不倦。“你就从《南华真经》中随意择出一句吧,哪句都好,这便开始!”
“《南华真经》?”七公子沉思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起身,郑重拱手行礼。
“道长若要解庄,在下无能,只得就此认输。”
他话一出口,厅堂中响起一片惊疑不定的唏嘘声。前两场中,这位神秘贵公子出言无忌随行而为,众人只当他意在争胜,此刻乍然认输,却是让人大吃一惊。
更何况,《庄子》虽然高深莫测,却是读书人的入门书,七公子即便对此涉猎不深,总也该能与枯禅道人相互问难,论上几番,总比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就直接认输要来的有面子多了。
“认输?”枯禅道人白眉无风而动,似乎有些失望,有些疑惑,“缘何?”
“庄子啊……”七公子长长叹了一口气,手指一分分顺着屏风的边缘落下,声音有些飘渺悠远,似乎这个先贤的名字,已经触及了某些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渺不可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