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黄昏时分降临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两个时辰,入夜后,寒气渐渐漫了上来,在舱中坐着也有些冷了。云蔚没心思再吃什么晚饭,本想练会儿功活活血脉,怎奈心神不宁,只得作罢。她让白苹先下去休息,自己倚着窗台听了一会儿雨声,觉得倦意上涌,就走到内间打算更衣就寝。
头上的钗环刚刚褪到一半,忽然刮来一阵冷风,将外间的烛台吹熄了两盏。云蔚起身关窗,来回走了一遭竟又没了睏意,索性披上外衣又寻了些丝线,自己编结打发时光。
一个如意结刚刚成型,还没来得及做穗,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么晚还没睡呢?”
七公子不等她应答就推门而入,将油纸伞靠在门边。门外风雨齐作,他周身上下却干燥清爽,一丝雨水也无。云蔚吃惊过后,连忙起身相迎。
“芳菲夜那边做了些桂花糕,我觉得不错,拿来给你尝尝。”七公子顺手将食盒递过去,语气闲散随意,看样子丝毫没有因为晚饭间的事情影响情绪。见云蔚朝门外张望,又补了一句:“阿若没来,去准备易容用的东西了。”
“哦。”云蔚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虽然七公子夜半到访让她有些不自在,但好在情绪已不似晚饭时那样激动,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打开食盒取出点心,又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头发还是半披半绾的样子,又回身去拿发簪。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看。”七公子瞳孔微微收缩,笑着阻止,目光随着她落到妆台上。
“咦,你就用这样简单的簪子啊?”他随手拈起放在外面的羊脂白玉簪打量着,有些不满,“子渊这小家伙怎么做事的,如此唐突佳人。”
经过了这十数天的相处,云蔚已经习惯了他这不正经的说话方式,“唐突佳人”几字只当做没听见,心里对他的出身却又多了些疑惑。像这样玉质细润,如凝脂一般的白玉还是她生平仅见,虽然没有雕刻任何的花纹,明眼人都知道是价值不菲,结果被这样轻易拿来送人不说,主人似乎还对它的分量很不满意。再联想到七公子这些日子的夜夜笙歌,红牌姑娘一大把一大把地叫,礼物随随便便地送,却几乎从没看到他做过什么正经事,就算是豪富贵胄之家的公子哥儿,也不应该是这样坐吃山空的吧。
她正想得出神,没留心身边的贵公子已经吩咐下人去拿来刻刀和净水,坐在灯下对着那只玉簪雕琢起来。琢玉本来就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要用硬度极高的“解玉砂”与水混合,在“水凳”上细细打磨玉料,如此费时费力琢磨良久方能制成巧夺天工的玉件。可是眼前的贵公子身处风雨中晃荡不止的画舫上,手中一把薄薄的小刀,就着时昏时明的烛光,玉屑竟然也随着他手腕的转动簌簌而落。云蔚已经见过了他种种不可思议的举动,可是此番回过神来的时候依然大吃一惊,檀口微张久久不能合拢。
七公子若是看到她此刻表情一定会自鸣得意一番,再说几句戏谑言语,只可惜他的目光汇聚在手中的刻刀与玉簪上。不过他也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在做事,而是一边雕玉一边还与云蔚说着闲话。
“看样子阿若好像和你挺投缘的,为你跑前跑后兴致还挺高。”
“那是沈姐姐人好。”提起这个大姐姐般爽朗的女子,云蔚嘴角也漾开了笑意,忽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深深看了七公子一眼,两道秀眉微微蹙起。
“哈,才说了几句话啊,你怎么知道她人好不好?”七公子不由笑出声来,淡淡揶揄了一句,等着云蔚反驳,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回音。他吹开簪子上的碎玉,将玉料调整了一个角度,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吗?”云蔚脸上表情有些僵硬。
“唉,你无非是在为你的沈姐姐鸣不平,怪我既然有了她这样的红颜知己,为何还要在外面拈花惹草。”
七公子说到这些的时候,嘴角仍是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云蔚觉得刚刚被沈若激起的一腔热血又回流到了体内,心口一阵发凉,也不知是为了沈若所受的不公而难受,还是为七公子的凉薄而觉得心灰意冷。可转念又一想,且不说她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愫,就是知道沈若真的喜欢他,自己一个外人又怎么能插手人家的事呢?所以思前想后,她神色变化了好几次,终究也只能无言低下头去。
七公子将玉料凑近烛光去考虑样式,也没有再多说这个话题的意思。两人就这么隔着小桌对坐着,云蔚默默吃了一块桂花糕,将目光投向灰蒙蒙一片混沌、只是朦胧亮着几盏渔灯的河面,思量了许久,最后还是问出了一个她困惑许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帮我?”
也许是她问的太过突然,七公子手中的小刀竟在玉料上硌了一下,好在他反应够快,顺势一推把瑕疵补了过去。
“这可真是问住我了。”他低低吐出一口气,抬手托了托面具。也许是天气和夜色的关系,也许是因为此处只有他们两人,云蔚恍惚间觉得面前的华服贵公子不那么高高在上了,似乎也有着和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他那些迥异常人的思维和举动,背后也许潜藏着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过这个感觉只是闪现了一个瞬息,突然啪的一声,烛花爆裂,她的瞳孔也随之收缩了一下,再定睛看时,眼前的华服公子闲雅清贵一如往常。
“既然你想知道的话,那这么说吧。”七公子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目光一分分抬起,闪烁着星辰般的微光,又复杂幽深得仿佛洪荒密林,种种错综难明的情绪在眼底一扫而过,转眼又是云淡风轻。
“我帮你是因为觉得你和她们不一样。那些红粉佳人举手投足满是媚态,不免做作,可是如青葭姑娘这般顾影自怜,自比作出水之莲,视他人皆如湖底污泥的样子,也不为我所喜。”
“那你还……”云蔚想起他平日里与众美人宴饮喧闹的场景,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还有青葭,她虽然神色总是冷冰冰的,可是为七公子奏琴的时候,云蔚总能看到她清冷双眸中那微焰般的光芒,这个高傲的姑娘,是真心实意将他引为知己的,要是听到这般评价,不知会如何伤心落寞。
“客居寂寞,不过是听听曲子罢了,莫非你介意?”七公子忽然便恢复了平常的戏谑语气,饶有兴味地看过来,云蔚一时气结,想想欢场的情意本就做不得数,也只有勉强笑笑,以示理解。
“青葭姑娘虽然人情太淡,曲子确是不错的。”七公子又拿起了玉料刻刀,自言自语。云蔚看着他垂下眼眸,一个没忍住,脱口问道:“那我呢?我和她们有什么不一样?”
“晚儿,初见时我便说过了,你有望尽红尘之美。”这句话出口之快,让云蔚根本就没有反应的时间,她眉心轻跳了一下,“我应当把这句话当做取笑吗?还是你根本就没见过多少美人?”
“哈哈,你误会了,我说的‘望尽红尘’,却并不是单指容貌的。若是单论容貌,梅兰竹菊各有所爱,那又怎么在世人间分个高下?”七公子凑上前了一些,毫不顾忌地注视着她,声音也较往常平缓深沉了许多。
“晚儿,你却是不一样的……见到了你,我才会想到这红尘中的种种美好,才有一种真切的、活着的感觉。”
“活着的感觉……”云蔚喃喃重复着,目光交汇,没有惶惑和羞涩,第一次如此坦然地直视对方的内心,彼此都在一瞬间从对方的眼眸中明白,原来他们都是如此地眷恋着这个红尘,即便痛苦忧伤多于欢乐,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因为只有活着,才有这样真切的爱与恨;只有执着于“生”,方才不负此生!
雨丝顺着西风扫入窗中,擦过两人的脸颊,他们各自收回了目光,一个低下头去啜饮着早已冰凉的茶水,另一个继续着雕刻,方才的那一句话似乎他没有说出口过,而她也从没有听到过。
只是在这风雨夜小小的后舱中,气氛已经与之前大不一样了。
“好了。”片刻后,七公子当先打破沉默。他将雕好的玉簪放入净水中浸透,洗去上面的玉屑浮尘,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条细丝绢擦干水渍,示意云蔚起身到妆台边去试戴。
古镜中的女子虽然脸色略显苍白憔悴,却依然如胜放的牡丹般端丽娇柔,天姿国色。玉手托起琢成木樨花样的白玉簪,似乎还能嗅到簪头那一蕊初绽的芬芳;撩起散发一盘一绾,玉簪斜斜插入云鬓,恰是娇美中透着清丽,繁芜尽处不染纤尘。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七公子在身后漫吟,击掌而叹,“果然是美人,戴什么都适合的。任是胭脂泪的风情万种,还是青葭的孤高清傲,这次都要乖乖让出芳菲夜头牌花魁的名号,给我们晚儿姑娘了。”
他本是一句玩笑之语,没料到云蔚听到后反而有些郁郁,将玉簪从秀发中抽出,望着镜中的长发散落的自己,良久方言。
头牌花魁吗……当初爹娘相继离世,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的……
船身晃荡中,思绪有些模糊不清,昏黄的灯光摇曳着,仿佛午夜绮凤楼的高处小阁,有些话语还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
“有的时候我在想,也许我真的是适合这里的,就这样沉浸声色,不去想从前和以后,也能过得很好。”她取过一缕长发,桃木梳停在发间却不梳下,怔怔地出神。七公子略略抬头又低了下去,并不催她说完,只是自顾自取了窗边的更漏,颠来倒去地把玩着,将时辰弄乱。
云蔚将长发一圈圈绕在指尖,拨弄着发梢,“可是我却是不甘心的,总想着再坚持一下,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不是很勇敢地坚持着,只是不想让自己后悔罢了。”
说到这里,她只觉得心中瞬间又布满了那个风神如玉的温文男子,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只得垂下眼眸藏起眼底的酸涩。一瞥间恍然惊觉身后还站着一人,不由大是羞惭,嗫嚅道:“抱歉,我、我胡说的,你不要……”
七公子深深凝视着镜中的女子,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说出“我什么都没听到”一类的话来,反而及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你愿意说出来就好。”
“其实你不必羡慕阿若的,在有的事情上,你反而比她要坚强的多。”他直起身子向门外走去,“不早了,早些休息吧,距离准备齐全还要两天,好好养精蓄锐,才能与谢岷周旋。”
拿起门边的油纸伞,在细雨中撑开,他又回过头来闲散随意地一笑:“你只随心而为便是,倒也不必去管什么有悔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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