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重庆上学时的辽宁同学关兴天生就是个骗子的料，可是这么精明的家伙居然也被骗了。
在重庆的时候，我还没领教过这家伙的骗术，第一次见识还是毕业之后，在某次小范围饭局上，这小子听说我要去齐齐哈尔办事，马上骄傲地告诉我：“我弟弟在齐齐哈尔军分区，师级干部。”
我当时一愣，他虽然是个留级包子，但是顶多也就比我大三四岁，他弟弟应该和我一样20多岁，竟然混到师级干部，佩服佩服！
但是没想到他老婆第一时间在旁边毫不留情地揭发他——别听他吹牛！
因为我的业务和齐齐哈尔军分区没有直接联系，所以他是否吹牛我还真不介意，直到若干年后，我问另一个同学打听他那个高干弟弟的音信时，同学不屑地告诉我：“在关兴的施工队后灶当厨子呢。”
如果这个事情证明这小子能天马行空地胡说八道，那么另一个事情可以证明他心理素质非常强悍了。
老包向他要一个板房当车库，这小子非常痛快地答应，然后被礼尚往来的老包提前安排了一套全项服务，虽然标准和板房成本比要低了很多，但是同学之间，不差这点小事，后来老包为了督促他履行诺言，又分别安排了两三次，结果这个板房始终都答应给，关兴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都两年了，也没有看到板房的影子，一见面还脸不红不白异常肯定地说一个礼拜以内必须给呢。
关兴现在自己整了几个施工队，生意好像如火如荼的，可惜我是一次都没吃过他请的饭。所以某天他打电话请我吃饭的时候，我真的很受宠若惊。
到了饭店，我还以为有不少同学，结果很意外，只有关兴和他一铁子二人，关兴铁子叫小赵，以前是一饭店服务员，被关兴连蒙带唬纳为偏房。
“其他人呢？”我不解地问。
“就请大律师一个人。”关兴笑得很媚俗，眼睛都快被挤没了。
“肯定没什么好事。”我自行落座，拿起菜单就点菜。
“别点了，我已经点完了。”关兴看来确实没把我当外人。
“有我喜欢吃的没有啊？”
“放心，都是咱们重庆上学时喜欢吃的菜。”
我拿起香烟，关兴忙替我点燃，服务态度非常周到，我知道今天的饭不会白吃。
“什么事？说吧。”我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没工夫跟他寒暄客套。这小子本来准备虚乎半小时的，一听我这么说，减短到十分钟，然后才切入主题：“我这有份合同，你给看看。”
“出纠纷了？”我拿过合同顺嘴问道。
“有点纠纷。”这小子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看了一下合同，就一页纸，内容很简单，关兴包了一个工程，价值800多万元，对方叫金帝建筑公司，他们出材料，关兴出人工机械，约定最后利润五五分。
“不错啊，怎么了？”
关兴一听，露出一丝苦笑：“人跑了。”
“人跑了，找公司啊。”
“公司也是假的。”
“活干了没有？”我问。
“干了一大半，一分钱没给，所以停工了。”
“这活是哪里的？”
“油田的。”
“那应该没问题啊？”我一听说是油田的项目，觉得问题应该不大，“上面的公司是哪里？”
“是一个叫万峰的建筑公司。”
“你有他们之间的合同吗？”
“谁和谁？”
“金帝和万峰的？”
“他们之间没有合同。”
“怎么可能？”
“伪造金帝公司的人使用的是万峰的营业执照，这小子直接和油田签订的协议。”
“万峰不知道金帝是谁？”我问。
“对，这小子叫王强，他在和万峰与油田签署的协议里是经办人。”
“这个合同有吗？”
关兴从一堆材料中找出合同的复印件给我看。我看完确认之后，告诉他：“没什么，可以起诉。”
“这小子还从我手里借了20万元没有还。”
“一起起诉。”
“没有欠条。”
“那可以告他诈骗啊！”我苦笑着想起一个典故，这是关于公安机关的笑话——诈骗与否，公安机关有个内部共识，那就是打欠条的诈骗一定是经济纠纷，建议当事人去法院起诉，他们为了防止承担责任，压根不给立案。我们律师对此很有诟病，因此按照他们的逻辑总结——没有打欠条的经济纠纷肯定都是诈骗。
“能告吗？”关兴有些狐疑。
“你可以尝试一下。”我不置可否。
“哥们，你帮个忙，现在这个活，万峰不针对我，我没办法结账，到时候我一定不会亏待你。”关兴又开始不负责任地承诺。
我一听笑了：“你准备要多少钱啊？”
“800多万元，我干了600多万元的活，怎么的也得给我500万元吧。”
我一听非常感慨，这些包工头太厉害了，动辄几百万，我们这些二线城市的律师真的不能比啊！关兴看我不言语，又开始蛊惑：“等事情成功了，给你拿个十万八万的。”
“事情成功？”我一听白了他一眼，我可不整这种马后炮的代理业务，尤其不能和关兴整这种没把握的烂事。
“放心，事情成功之后，不能亏待你。”关兴再次江湖地许愿，我笑了，但还是没有表态，这大小也算一笔业务，如果我要代理费急了，没准这小子跑了呢。
“吃菜，吃菜。”关兴看到上来了一个菜，也不客气，招呼我之后，自己先动了筷子。我一看是皮蛋豆腐——这属于川菜吗？我不知道，不过在学校时确实喜欢吃皮蛋倒是真的。
小赵也招呼我吃菜喝酒，我夹了块皮蛋放进嘴里，然后问关兴：“给你结回来多少钱了？”
“一分钱也没有给我！”关兴义愤填膺地回答。
“不可能。”我表示深刻的怀疑。
“真的，撒谎是你孙子，小赵给我作证。”关兴刚一说完，小赵忙不情愿地证明：“确实一分钱也没有给。”
“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做出这么不精明的买卖呢？”我挖苦道。
“别提了，都是哥们，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吗？太讲义气，太容易相信人。”关兴一本正经地还没有说完，我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然而人家一点也没在乎我的嘲讽，继续津津有味地吹嘘着自己的江湖道义。我等他说完了，也不揭穿他，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吃菜，吃菜。”关兴招呼我吃刚上来的热菜——地三鲜，熘肥肠，这两个可都是地道的东北菜，不过我们在学校确实喜欢吃，这点关兴没有撒谎。
“你具体准备要多少钱？”
“怎么得也得500万元吧。”
“你有预算吗？”
“有啊。”
“实际到底多少？”我感觉这个家伙说话没把门的，不相信他说的数字。
“我投入了100多万元，加上利润——怎么得也得200万元吧？”关兴开始松口打折扣。
“你投入100万元，利润有100万元，你怎么算账的啊？”我斜视着他，十分怀疑他的数学能力。
“有，你不知道，这个行业利润大！”
“那对方不是还有50%的利润吗？”我反问道。
“那也得给我150万元吧？”关兴这种人，总是最大限度希望律师能够利用法律知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实际律师也不是万能的，欺骗律师的后果实际很简单——那就是被律师欺骗！
“没有别的救济途径了？”我问。
“没有了，所以才想到你这个大律师了嘛！”关兴很会奉承人，但是这招对于我没用，我对于漂亮话很有免疫力。
这个时候最后一个菜上来了，估计是个地道的川菜——火爆大头菜！
2
吃饭吃得很和谐，但是关于代理费的事情我没有跟他细谈，那样太生分，不利于同学关系的培养，我约他有时间上我办公室来详细地研究，那里有工作气氛，有利于开口收钱。
过了几天，我一直没给他打电话——我要是打了，就好像我求他似的，代理费就不好收取了。我等到关兴主动给我打来电话时，才好像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似的约他下午三点见面谈案子。
关兴和小赵两点多就来了，我正好在玩游戏，因此装作忙着写材料的样子让他等一会，直到三点才开始正式关注他的材料。
我仔细看了合同，又发现了几个问题——第一，这个工程没有施工日志，无法证明工程进度，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东西证明工程量；第二，施工现场只有一个金帝公司派出的施工监理，大甲方虽然也派人来监督施工进展，但是关兴一个也不认识，这样将来证明工程施工的事实就存在一定难度；第三，关兴的预算是按照800万元做的，里面很有水分，我要求其按照150万元来做预算，不允许胡编乱造。
关兴对于这几个问题都不以为然，他认为工程量，法院可以去核实，至于施工事实，人家肯定不能否认，关于预算，他希望我尽量多要，到时候给我提成。
我和这个法盲简单解释了一下目前国内的司法现状——第一，这个社会不是成熟的契约型社会，绝对不要轻易相信口头约定。第二，到法院打官司的时候，千万不要以为法院是你们家开的，法院不会主动去庭外核实任何问题。第三，耍无赖的人不多，但是经过律师指点之后，几乎所有当事人去法院之后都不会实话实说，你要是指望在那里看到真诚，那你会严重失望。第四，不要和律师说提成的问题，律师都是先收费，然后再提成。
我一本正经的话让小赵听了哈哈大笑，这女人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跟着关兴这种土财主，能有什么未来？
关兴听了似懂非懂——这小子现在天天和工程打交道，整个人除了骗人素质有所提高，在重庆时其他的人类品质已经成为了过眼云烟。
“你把这些东西处理完，并且以后所有事情都要听我的，否则这个忙，我帮不了。”我把预算和其他材料都扔给他，让他自己回去重做。
“你看这个官司有戏吗？”
“还可以。”
“咱们100%能赢？”
“应该没问题。”我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有任何面部表情。
关兴还有些犹豫，我没有继续煽动，煽动也不是我个性，我喜欢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有这个自信，我不喜欢周律师胡乱承诺的风格，也不喜欢老苏追着屁股后面要求签委托的方式。
关兴拿着材料走了，我不怕案件遗失，这小子一直想占便宜呢，不可能找其他免费的律师——当然免费是他自己认为的。
过了几天他整理完材料之后，再次约我见面，被我拒绝了，我当时正在家给媳妇洗衣服，我却骗他正和法院院长一起桑拿，关兴很羡慕，他一直以为我们律师天天都该如此醉生梦死，而实际——法院有几个院长这么没出息啊！
又过了几天，我终于接见了关兴和他的铁子。
“想好怎么代理了吗？”关兴兴奋地问。
“想好了，这个案子比较复杂，我跟院长说了，不好办。”
“你看，我这个事就全交给你了，你说咋办就咋办。”关兴有了我和院长在一起桑拿的铺垫，现在对我是绝对信任崇拜。
“信得过我？”我问。
“我爹娘我都不信，我就信任你。”这小子说话够无耻的，如果当律师，肯定混得比我明白。
“先准备点前期费用吧。”
“需要多少？”关兴踌躇满志，我很高兴，看来应该多要一点，我张口道：“五万元。”
“这么多？”关兴以为几千元就够了呢。
“大哥，你150多万元呢，五万元还多啊。”
关兴看了眼小赵，小赵没搭理他，这小子又犹豫了一会，最后咬紧牙关问道：“能不能多要一点？”
“争取吧。”我回答得滴水不露，将来就是没多要回来，那也是因为争取不到的缘故。
关兴一听很高兴，问钱什么时候给我，我告诉他，什么时候给钱，什么时候运作，你要是不着急，明年这时候也可以。
“别啊，我着急，我现在手头紧，过几天给你送来。”
我一听不以为然地点头同意，然后送这假两口子离开——关兴老婆我也认识，也是我们校友，他对于关兴现在就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按时给家交纳生活费，至于公粮那是完全可以减免的。
又过了几天，关兴始终没再来电话，我有点着急，是不是要多了给要跑了，这条鱼比较肥，早知道，当初要三万元好了。不过我也还存有一丝自信——这个案子只有按照我的代理思路还有点戏，否则换个其他二傻子律师代理，还真难办！
这个案子一般律师都是这样起诉的，由关兴直接起诉万峰建筑公司以及经办人王强，王强肯定找不到不说，就是那个金帝建筑公司的主体都不好证明——法院势必让你单纯起诉金帝公司，当你告诉法院说这个公司不存在的时候，法院有两种意见，第一让你立诈骗，第二让你拿出金帝公司不存在的证明。诈骗这个罪行几乎暂时不用想了，公安机关一听说有这个实际工程，根本不予受理，另外就是证明金帝不存在的证明——这个要求最混蛋，你可以到工商局开个证明，证明一个真实的企业存在，但是想证明一个企业不存在却实在非常之难！它可以不在这个地区，但是却可能在那个地区，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工商局会出证明说——某某企业不在我辖区。即使出了，我能够有本事把本地所有工商局的证明都搞全吗？
即使证明了金帝不存在的事实，最后万峰和王强之间存在关联的证明有吗？人家再否认有这个人，你怎么办？我们可以拿着万峰公司和油田签署的协议证明王强是实际经办人，但是你们忘记了，那是一个复印件，复印件在对方不认可真实性的情况下，是不可以作为法庭上的证据被采信的。
至于我的办法——关兴不拿代理费，我是不会轻易说的。
3
关兴拖了几天，在我几乎遗忘的时候，他终于拿着钱来了——按照我对他秉性的了解，果不其然，这家伙有一万元几乎全是零钱，50、20的，就差把一块钱钢蹦也凑进来了。
“不够啊，刚凑齐的，这几天没把我累死。”关兴抚着胸口，假装气喘吁吁地解释道。
我叹口气，笑着将钱都铺直整理，然后揶揄道：“不至于吧，这么大老板，传出去让人笑话。”
“确实，不相信你问小赵，有3000元还是从我岳父那里拿的呢。”
小赵面无表情，她知道关兴有老婆，这个岳父的典故如果不说还好点，一说她更来气。
“哥们，开始办吧。”关兴如释重负的样子很有领导风范，就差拍着我肩膀叫小鬼了。
“好。”我答应着，然后把钱放在抽屉里，“你材料都准备好了吗？”
“都在这里呢。”关兴把一大堆复印完的材料给我，然后问：“哥们，你觉得有把握吗？”
“听我的，就应该八九不离十。”
“可是咱们没有欠条啊，万一他不认工程量怎么办？”关兴终于说出了问题的实质，看来这小子虽然不懂法，但是争议的焦点还是看得很准的。
“我今天就是要和你商量这个事情。”
“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你找个人来起诉你。”我说完之后关兴有些迷惑，但是毕竟脑子反应快，眼珠子一转就笑了：“你说让农民工起诉我，我给出欠条？”
我点头表示认可。
“但是万峰公司能承担责任吗？”
“让他承担连带责任。”
“为什么呢？”
“你应该知道，咱们国家法律规定，工程不允许层层转包，而且施工的过程中，必须要有资质的公司，否则将来无法办理合法的竣工验收手续。”
“我知道，所以我们现在这些包工头都用他们的资质，然后给2%左右的管理费。”
“对，他收了这笔钱，就必须承担法律上的责任。”
“不是说，只在收取的管理费范围之内承担连带责任吗？”关兴问。
“没有这个说法！法律规定在哪里？”我知道这些建筑公司老板都是法盲，断章取义的本事一个赛三。
“但是还存在一个金帝建筑公司啊？”关兴还是觉得有障碍。
“这个公司是虚假的，不存在这个主体，我们同时还要追究王强的刑事责任。”
“那还要去报案啊？”关兴也知道和警察不好打交道，所以有些为难。
“必需的，你只有让你的对手忙活起来，你才能获得安逸。”
“那我出多少钱的欠条呢？”
“欠你多少，出多少。”
“那我找谁呢？”
“你自己下面的工人，你自己定。”我给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剩下的是他自己的事，我不过问。
“这帮小子都是白眼狼，不行。”关兴想了半天自己下面的人，最后摇头否定。
“这个问题你要克服。”
“我自己起诉不行吗？”关兴商量道。
“你自己起诉和找个人起诉你，那分量可不一样。”
“能差多少？”
“差最少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