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骄阳似火。
福临门酒店的睡房,不算很豪华,当然,这是与豪华酒店比较相对而言,和贝贡旅店比起来,就要豪华上许多了。
诸风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时候。
四月四日的中午。
他本来就身无长物,在哪过夜都一样,何况,他昨晚刚认识的父亲,就睡在隔壁。
佟老爷年老醒得早,已经在楼下餐厅待客。
老年人更懂得珍惜光阴,何况少子失而复得,足慰老怀。
更何况,一上午的时间,老谋深算的人已经可以策划很多事情,而年轻人犹在梦中。
人生就像蹩脚戏,总是会有办法让你哭笑不得,诸风重生到现在,被老天戏弄得晕头转向,还要伸出拇指头由衷地称赞一句:
高!真高,真******高!
怨天尤人没有意义,有这空闲还不由静下心仔细想想,怎么样才能从迫在眉睫的“四十四惨案”中脱身。
他当然可以一走了之,但那是昨天的想法,已经随风而逝,昨天,他还没有父亲。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诸风拉开房门走出来,看见巴岩垂手侍立在门口。
“二少爷。”
“你在这干嘛?”
巴岩答:“服侍二少爷。”
诸风说:“我不需要人服侍。”
巴岩笑了一笑:“可是有人不这么认为。”
诸风问:“谁?”
巴岩说:“老爷。”
诸风说:“嗯?”
巴岩说:“老爷让我今后跟随二少爷,服侍好二少爷。而且,还有……”
诸风问:“还有什么?”
巴岩说:“我也想追随二少爷。”
诸风说:“哦?”
巴岩说:“巴岩有眼无珠,认不出二少爷,昨天还得罪了二少爷,今后想跟着二少爷将功赎罪。”
诸风转过身看着巴岩,巴岩也看着他,只不过眼光略略下移一些,既避免直视太过无礼,又不会错过领会他的眼色。
诸风心中感触良多,别人会以为,他刻意隐藏身份,是对上一代的往事耿耿于怀,而对他本人来说,知道自己这个佟家人的身份,并不比别人了解得更早也未必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诸风沉吟了一下,从口袋里抽出一千美元递给巴岩:“既然是这样,那你去买件像样点的衣服,省得跟在身边给我丢脸。”
一千美元相当于一百万难罗元,巴岩吃惊地望着他:“这,这个……”
“怎么,太少?”
“太、太多……”
诸风一笑:“那你就留着泡妞,泡好看一点的妞。”
初来乍到首先应该收买人心,诸风这么做无可厚非,但他忘了一件事:能用钱收买到的人心可靠吗?
面前的这个人主动投靠,能代表他很可靠?
巴岩这才把钱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花上八十美元,就可以去叫春楼摘个头牌了。”
“那你就去摘吧。”
“今晚不行。”
“没力了?”
“那倒不是。”巴岩笑着说,“老爷命我回大蒲乡报喜,并且通知大少爷准备归宗认祖祭典。”
只有举办过归宗认祖祭典,诸风才算正式入门,成为佟家的一员,重要性不言而喻,佟老爷交代巴岩赶回大蒲乡预做准备,就是为了迟早了结这件心事。
对他来说,老来再得一子,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如果能眼看着诸风归宗认祖,弥补了二十年来内心的愧疚,今生已是无憾。
虽然他身体依然强健,诸风也已跟在身边,并不必急于一时,但他仍然让人着手筹备,只要开完“缉凶大会”后,回到大蒲乡,立即能了偿多年的心愿。
人生无常,命运难测,有准备总是比没有准备要好。
诸风扶着走廊围栏,朝下望了望:“楼下这么热闹,来了很多客人吗?”
巴岩回答:“这些人好多你都认识。”
“怎么?”
“就是昨天在旅店的各乡代表。”
“哦,上门来投诉你们的恶行?”诸风调侃地说。
巴岩的黑脸难得地红了:“也不全是,主要是来和老爷商量‘缉凶大会’的事。”
诸风皱起眉头:“这‘缉凶大会’什么时候开?”
巴岩说:“下午三点,在镇政府大礼堂召开,镇长拉墨冬刚才还专门派人来打过招呼。”
“巴岩……”
“是,二少爷。”
“你觉得凶手会是什么人?”
“不是我干的!”巴岩先大声撇清。
“……呃,除了你,还会是谁干的?”诸风发觉有些词不达意,笑了笑说,“我是让你想想,有谁会这么干。”
巴岩松了口气:“这样啊……仔细想想,会这么干的人,恐怕不少。”
诸风说:“哦?”
巴岩说:“即使没有真的干,但想干的人,绝对不会少。”
诸风问:“大家都这么认为?”
巴岩说:“是。这件事情很多人都在议论,毕竟军政府一天抓不到凶手,大家都不得安生。”
诸风问:“谁会是凶手呢?”
巴岩说:“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诸风说:“但他并没有成功。”
“虽然没有成功,但他仍然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稍顿了一下,巴岩又解释说,“敢去行刺德昂将军,做别人敢想而不敢做的事,本身就很了不起。”
诸风说:“贝贡镇并不大,这么了不起的人,应该并不难找出来。”
巴岩说:“但也可能这人行刺后,马上跑到深山里躲起来。”
诸风问:“谁会这么做呢?”
巴岩说:“有的人会。”
诸风问:“什么人?”
巴岩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诸风问:“谁?”
巴岩说:“游击队。”
诸风说:“游击队?”
巴岩说:“他们本来就和军政府对着干,派人行刺德昂将军,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诸风说:“这么说,游击队的嫌疑最大。”
巴岩说:“而且有人说,是泰北游击队派人干的。”
难罗长年由军事政府独裁专政,各少数民族追求自由的诉求不仅受到无情压迫,更带来血腥的杀戮,迫使大批不愿因缴械而人头落地的民族游击队,日间化整为零,黑夜化零为整,与军政府周旋。
难罗国内局势,活像火山在滚滚喷烟。
泰北游击队就是声名在外的其中一支游击组织,他们在贝贡镇附近的山区与政府军抗衡,如果抵抗组织有意行刺德昂大将,这任务责无旁贷地会着落在他们身上。
“但是仔细分析,他们的可能性并不大。”巴岩又说,“德昂将军路过贝贡镇的时候,调集了附近的驻军协同维持治安,镇里镇外至少有一个步兵师的兵力,各个路口都有人把守,他们怎么可能混得进来?”
诸风问:“这么说,凶手另有其人?”
巴岩说:“德昂将军是在石排大街遇刺的,他的车队经过的时候,两边都是夹道欢迎的人群,每一个人都经过搜身,根本不可能携带手枪,当时也没有听见枪响,德昂将军突然就倒了下去,胸口渗出血来,场面一度很混乱,紧接着军警控制住人群,但是却没有找到凶手。”
诸风说:“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巴岩说:“的确不可思议,甚至有人说,德昂将军胸口流出的血,可能是鸡血,可能是鸭血,总之不是他自己的血。”
诸风问:“他是诈伤?”
巴岩说:“是不是诈伤没人敢肯定,但有一点却人人都能肯定。”
诸风问:“是什么?”
巴岩说:“当时在现场目睹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但是没有一个人看见,子弹究竟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话刚说到这里,忽然楼下传来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嚷道:“二少爷怕也该起身了吧?让我们一帮泥腿子认认,下次见面也懂招呼。”
诸风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便说:“看来我要下去见见人了。”
巴岩毕恭毕敬地说:“是。楼下许多人已经恭候二少爷很久了。”
诸风摆摆手,转身下了楼梯,巴岩恭谨地目送着他离开,目光闪动,眼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