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动物优越的地方,是人比动物拥有细腻的感情。
这其实并不成立,动物的感情同样丰富,只不过它们不擅于表达而已。
而人最要命的地方,是容易被丰富的情感牵绊住。
诸风算不上是感情细腻的人,但他却被自己的情感牵绊住。
换了是以前,明知再过几天即将发生血案,他大可以一走了之,连头都不会回一下,就算死上个成百上千人,跟他一名过客有什么相干?
但是现在……唉!他很难硬下心来一走了之。
佟老爷的慈爱令他内心充满温暖,这是浪迹天涯的人梦寐以求的安憩,还有洛狄安含情的双眸,难以想像她落入水深火热之中的惶恐不安,就连巴岩不离不弃的忠诚,也让他无法绝情弃义的割舍。
甚至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埃比德,也有一份日渐深厚的友谊。
诸风总是隐约觉得,“四十四惨案”的第一个受害者,极有可能就是手握实权的埃比德中校。
诸风对此的担忧,并不亚于对其他人的关切。
埃比德见他沉吟不语,欠身问:“想什么呢?我现在一想问题就头疼。”
“你……”诸风看着他缠满绷带的头部,眼神流露出一丝忧郁,“好点了吗?”
这只是一句普通的问候,但要比其他人的奉承逢迎来得真挚可信,没有言辞的藻华修饰,没有表情的虚伪造作,却有切切实实的关心。
埃比德大为感动,他看得出哪些是发自内心的关怀,从不怀疑诸风真诚的友情,他手抚着额头的纱布,勉强笑了笑。
“放心吧,拉墨冬那兔崽子下手再黑,也要不了我的命。”
本来这一下是冲着诸风去的,神使鬼差却令埃比德受害,拉墨冬想必悔得肠子都绿了,他宁肯把自己的手腕剁下来,也不敢对身居高位的埃比德动粗,但偏偏事情落到这步田地,赶着买后悔药吃都已经迟了。
埃比德把拉墨冬喝斥开,却关上房门和诸风促膝长谈,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倒不仅仅因为拉墨冬是肇事者,而是基于他的伤势情况,只和朋友交流才感安心。
“不管破不破得了案,我来贝贡镇这一趟,认识了你这么一个朋友,也算不枉此行了。”埃比德慢慢的说。
他对诸风坦诚相对,诸风又何忍见他毙命于斯?
虽然他们除了少顷的真情流露,更多的时候仍然是敌人。
亦敌亦友的情感交织,令诸风深陷其中。
晚间的时候,他和佟老爷在房中隔几对饮,徐徐的斟着酒,徐徐地喝。
在招待所的这段日子里,虽然他们同室而居,但事发频繁,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子俩能坐下来喝上一杯的时候,并不多。
“儿啊!能看见你回来,我此生无憾了,等回到大蒲乡,看着你归宗认祖的祭典办了,我这一辈子的心愿,也就了了。”
佟老爷深深的叹息,只有饱经沧桑的人,才能发出这样深沉的感怀,他看着诸风的目光慈祥而深情,仿佛要将二十多年的亏缺在慈爱的眼神中弥补回来。
诸风心里微感愧疚,他陪伴老父的时间用得太少了,等事情了结,应该多陪在老人的身边,喝杯酒,说说话,总是好的。
可是等到事情了结,年轻人来日方长,老人却还剩多少时间?
诸风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想的是如何解决火烧眉睫的问题。
“阿爸,巴岩今天来过了,你让东兴会集结起来,是有打算?”
“兴东搞的这个东兴会,就是做赔本买卖赚吆喝,”佟老爷似乎并不在意,在一个儿子面前,数落另一个儿子的不是,“平日里耀武扬威,真有事情起来,却派不上用场。好人扔进去都变了质,就巴岩一个还看得过去,我好几次都想干脆解散算了,也就是看着兴东心热,才保留下来,当是聊胜于无罢了。”
“那你还让他们来?”
“给你做个后援啊,风儿!这次事情若是不好收拾,有一支人马在手上,至少可以抵挡一下。我一把年纪无所谓了,你们兄弟千万记得不可冲动,能走就走,以图日后东山再起。”
诸风满心疑惑:“你说的是什么事?”
佟老爷不答,忽然反问:“你觉得努温这人怎么样?”
诸风低头想了想,找不出什么感觉,便说:“我和他接触不多,他有意隐藏身份,也不会在人前透露出真实想法。”
佟老爷点头同意,眼中却尽是赞许之色:“他是干大事的人,隐瞒身份也是应该的,我倒希望你能和他多亲近亲近,这个人可非同一般。”
诸风想起和努温拔枪对峙的情形,冷笑一声:“是么?我还真没看出来。”
就像爱情不能勉强,友情也同样勉强不来,佟老爷对努温颇为看好,不代表诸风会对他有好感,相反,他们的几次见面都是在各具心思的情形下进行,从一开始,就不具备互信的友谊基础。
佟老爷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德昂将军的行刺案,至今无人破解行刺的手法,没有人明白子弹是从哪里飞出来的,也找不出开枪的凶手,你知道是为什么?”
这是一个行刺案中很大的疑点,也是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点。
埃比德中校就曾经说过,如果能够破解凶手的行刺手法,就能以此为途径,顺藤摸瓜找出凶手,毕竟能够掌握这种独一无二的杀人手法的人,极其有限。
他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而且具备相当的可行性,可惜的是,这种独特的手法至今无人能够破解。
诸风很早以前就知道,佟老爷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而涉及关键的秘密,他总是有意避开话题,即使他对诸风疼爱有加,知无不言,但仍然格守为友人保密的道义。
但是这一天晚上,父子浅斟,佟老爷打算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担心现在不说,以后会没有说出来的机会,而他一直想让诸风了解真相。
“行刺案里,最关键的地方,在于行刺的手法,也就是怎样开的枪,但这种手法最奇特之处,就在于它不能称为‘手法’。”
“为什么既是手法,又不是‘手法’?”
“因为开枪的不是手。”
“不用手开枪,还能用什么开枪?”
佟老爷没有言语,静静的看着诸风,诸风沿着他的视线逐渐下移,停留在自己隆起的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