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飘扬,古城瑰玮。两人吃过早餐,在洛阳城中游历半日,中午时分,谢映帘说道要去午餐,引着叶飘零来到铜驼巷中一栋楼前。那是洛阳城中赫赫有名的西式自助饭庄“牡丹大饭店”,但见得朱檐玉宇,画壁雕栏,绚丽的灯光似乎要穿透漫天飞舞的层层雪片。门口两个衣冠楚楚站得笔挺的跑堂伙计见到两人,连忙弯腰,齐声叫道:“欢迎光临,客官里面请,几位呢?”
谢映帘淡淡道:“两位。”举步入内。叶飘零叫道:“谢姊姊,咱们别吃自助吧!”见谢映帘已进去,连忙跟上,忽然身前伸过一只手来说道:“民工不……”叶飘零少林门下,何等身手,只听到三个字,早已飘身退后,嗤的一声轻响,洗心剑已在手中,待要刺过去时,却见拦住路的正是个跑堂的伙计,这才住手问道:“怎么啦?”
那伙计见到他手中破旧乌黑的洗心剑,便改口道:“丐帮弟子不得进入此店。”叶飘零心下奇道:“什么丐帮弟子?”回头去看,但见雪花漫舞,人影全无,不觉骇然,忖道:“好高的轻功,在这一瞬间无影无踪,我竟未听到丝毫声息,丐帮弟子,名不虚传!”
他再跨步向前,那伙计怒道:“说你呢,没听到吗?”叶飘零道:“说我,我不是丐帮弟子啊!”那伙计道:“不是?你看你那剑,不是丐帮弟子,难道还是少林弟子不成?”
叶飘零点头道:“在下不才,正是少林门下。”那跑堂啐道:“嗨,在下不才,还执掌少林呢,怎么没见过你?”另一个跑堂的凑过来道:“看他长得民工样子,还真像个少林门下,可别认错了人。”那伙计道:“瞎说啥呢?少林入门时有免费兵刃发给穷弟子的,哪会拿这种破剑招摇撞骗?这小子啊,一看就是个骗子,居然还假装和那姑娘吆五喝六,想跟着混进去吗?老子眼睛可不是瞎的。”提高声音向着叶飘零叫道:“喂,小子,识相的快走!你不遵守帮规,也得遵守本店店规!”
谢映帘退了出来,皱眉道:“怎么回事?”叶飘零笑道:“他们俩莫名其妙称我是丐帮弟子,不让进去。”谢映帘微微一笑道:“你衣服虽旧,但又没补丁,怎么变成丐帮门下了?喂,两位,别逗了,先让咱们进去再说。”拉着叶飘零向里。两伙计见他们真是熟识,这才让开,躬身道:“客官里面请!”
忽然门里一人喝道:“搞什么呢,好狗不挡路!”人尚未出,酒气先到。叶飘零和谢映帘连忙松手,分向两边。帘子卷处,但见两个带刀捕快踉踉跄跄撞了出来。左首那人抬起头来,见叶飘零盯着他,骂道:“瞅什么,没见过你家张大爷吗!”两撇八字鼠须颤动,骂骂咧咧扶着身周那人跌跌撞撞的去了。
谢映帘道:“小地方的捕快就是这样,咱们进去吧。”两人走过一条长廊,来到大堂,但见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签号就餐。谢映帘道:“糟糕,来吃自助的人太多了。”叶飘零道:“谢姊姊,咱们甭吃这个,换一家好了。”
谢映帘道:“也罢,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吃得上。”当下又和叶飘零退了出来,说道:“你说去哪?”叶飘零道:“早餐也是去的大饭店,中午换换口味吧。小店味道才好,咱们去那家如何?”说着往巷内一指。
谢映帘望过去,但见一个竹棚外竖着一面残缺的旗子,上写着歪歪斜斜几个大字“李大妈面铺”,棚中摆着两张破旧的桌子,老妇生火,老汉擦桌。整个面铺在风雪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被风吹倒,伴着旁边富丽堂皇的牡丹大饭店,显得格外的萧凉悲抑。
谢映帘错愕道:“去那里?”叶飘零颔首道:“是啊,想当年我浪荡衡山,一等一的酒楼我吃过,半钱银子就能撮一顿的大排挡我也去过,越是小店啊味道就越好,越是批量生产就越不中用,你可不要小瞧这等小面铺。”谢映帘苦笑道:“那好吧,姑且听你一次。”当下两人便往面铺走去。身后跑堂的对伙伴嘀咕道:“看到了吧,哥说的有没有错?那小子果然是丐帮的,就这还想玩妞儿呢!真可惜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谢映帘素来不把任何人的评价放在眼里,自然也懒得理会,跟着叶飘零进入面铺,每人要了一碗炸酱面,面汤中有的是通红的辣椒粉。谢映帘一生去的都是正儿八经的饭庄酒店,从没在这样污秽简易的面铺就过餐,刚喝了一口辣汤,便低头咳嗽好几声,忙把深厚内力运转,这才缓过气来,皱眉道:“这便是你说的越是小店味道越好嘛?”
叶飘零拍着她背说道:“那正经饭店里多的是雕饰,硬弄得鱼不像鱼,肉不像肉才中,这面辣是辣了些,却没丢掉它的本来味道。”谢映帘颔首道:“那倒也是,什么菜都弄得五味俱全,结果就什么菜都只有一个味道了。自从王伯去后,我可再没吃到中意的饭菜了。”她又尝了一口,这次有了准备,便没呛着,说道:“味道虽然不错,只是平日里可不敢来。”
叶飘零道:“谢姑娘,大概下周我便要组织一次聚会,到时我亲自下厨,请兄弟姊妹们尝尝,你也来如何?”谢映帘道:“看情况吧,到时若在洛阳左近就行。”
一顿面吃完,谢映帘秀美微蹙,说道:“不成,我有些不舒服,叶公子,先告辞了。”叶飘零忙道:“哪里不舒服,谢姊姊,你没事吧?”谢映帘摇头道:“你放心,没啥大碍,不用你管了,今日缘尽,就此别过。”当下把面钱递给老汉,取了紫电剑,双手一拱,匆匆去了。
叶飘零叫道:“谢姊姊你小心些。”追到巷中,见白影翩然,早在十丈之外,隐入雪花之中,去得虽然快捷,然而轻灵潇洒,一如往日,丝毫不显急促之态。叶飘零摇摇头道:“不就吃坏肚子嘛,谁都有过的,这么怕人知道干啥呢?谢姊姊啊,看来这个高高在上的形象未必就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也有你自己打造的功劳的。”也取了洗心剑,展开轻功,径返嵩山。
十数日后,龙门东十五里一处空置已久的小楼忽然热闹起来。这楼便是二十年前万剑之尊谢宇轩所置。谢映帘已将其钥匙交给叶飘零。因这老楼久无人住,饶是它远处僻乡,空气新鲜,但也到处结上了厚厚的灰尘,叶飘零和几个朋友用一日时间,这才将厨房和一间卧室收拾干净。昔日他曾在煮酒帮发愿要设一宴款待全帮,只是他一向左手赚钱,右手花掉,身上不蓄余财,因此一直未能如愿。还是上次从洛阳回后,大德广林进位禅师级别,每位弟子均有赏赐,而他这一周又不曾出外胡花,这才积下了十几两银子。恰逢任扎、南河北来,他便在水木茶馆发下帮主令,召集煮酒帮帮众聚会。这时谢映帘已查到叔父在龙门的旧居地址,又把钥匙送来,交给了白如霜。但这老楼久无人住,饶是它远处僻乡,空气新鲜,但也到处结上了厚厚的灰尘,叶飘零和几个朋友用一日时间,这才将厨房、客厅和一间卧室收拾干净。与白如霜合计之下,最终决定聚会地点就在谢宇轩的旧居,亲自下厨,也好节省些餐费。
这天乃是煮酒帮成立以来的最大规模的一次聚会,除了水木茶馆煮酒帮帮众姜水皮、木柏、杜民、南河等人外,云梦仙子月英到了,任扎辛夷到了,水木诗社的萧云子到了,神剑山庄谢映帘也到了,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少侠,可谓群英济济,会聚一堂。到后来座位不够,只能搬些大石铺上垫子权以代替。
对酒当歌,吟诗作赋。萧云子近来沉心茶道,这次应邀而来,携带了茶具,为大家泡制正宗云南普洱。叶飘零和白如霜在厨房忙碌,遥听得客厅中任扎、南河击节而歌,唱的是陈与义的一曲《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叶飘零手中切菜,耳听高歌,心下感慨万千。当年他背井离乡,孤身远走,一柄单刀斗遍大江南北的少年英侠,最后功败垂成,却已得入少林,学艺京都。此后命运多舛,意气消沉,到如今刀法精义多忘,也只有在厨房切菜剖鱼之时才能显得比旁人手熟三分罢了。
白如霜正在翻炒青菜,忽觉叶飘零出神,忙问:“飘零哥,你怎么啦?”叶飘零恍若梦醒,说道:“没啥,想起了些事情。你累了就出去休息,剩下的菜交给我了。”白如霜一向体弱,才炒了一个菜,鼻尖便已见汗,当下道:“好,那飘零哥我出去啦!”把锅铲交给叶飘零,到大厅去了。
叶飘零依稀听得大厅中传来白如霜和月英的欢声笑语,与眼前铁锅中滋滋的炸油声混作一团,如远似近,心下也甚是茫然。这一生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经历了多少兴衰荣辱?然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自己早说要忘掉过去种种,为何却又总是放在心上?
剩下的菜是红烧鱼、生姜鸡肉泥、豌豆牛肉等,因为月英乃是*,因此全席不见半点猪肉。叶飘零次第做好,端上桌去,招呼大家开饭。月英笑道:“纵是佳肴,也需另有佐料,素闻万点红叶飘零刀法精深,武功高绝,何不一显身手,我辈得以雄风侠气下酒,岂非大快?”
叶飘零笑道:“五年来飘零武功虽然也有进境,但较之同门却更显相形见拙。当年初入少林之时,纵以我班上今日的第一高手邵伟之能,比起我来也是远为不及,而到今天,却是已有过之。好汉不提当日勇,在下刀法尽已抛荒,还是让大家见识一下月姑娘的金丝剑法吧?”
众人一齐叫好。任扎向叶飘零使个眼色,低声道:“云梦仙子当日不合参与糊涂聚会,早被逐出了神农帮,终生禁用神农武功了。”叶飘零啊的一声惊呼,向月英看去。月英内力深厚,早把任扎的话听在耳里,却丝毫不以为意,拊掌笑道:“任帮主何必怕我听到?月英此时已投入洛水宫任教,被神农帮逐出,是我之幸,乃它之哀,区区小事,何足道哉?不过我不能使用神农武功,洛水武功尚未通晓,其余会的武艺都是雕虫小技,还是不要贻笑在座方家啦!”
叶飘零见这位月英师妹以蒲柳娇身而豪迈潇洒过人,不觉敬慕之心,油然而生,心想:“她犹如此,我岂不如?此生但求快意,想那许多婆婆妈妈的事情干吗呢?飘零啊,从此你该与自怨自艾告别了。”一时之间,豪气陡生,笑道:“水木茶馆至今巍然十载,煮酒帮问世也有九年,前辈心血,至今犹在,来日风雨,尚未可知。诸位难得聚集一堂,既有雅兴,飘零岂能辜负这良辰美景?舞刀动剑,有煞风景,待飘零为诸位高歌一曲如何?”
众人皆知叶飘零出口成章,文思敏捷,犹胜武艺,当下一齐叫好。叶飘零对萧云子招手道:“呼唤伴奏!”萧云子一笑,拔出腰间玉箫,吹奏起来。婉转缠mian的箫声中,叶飘零朗声歌道:
“落叶梢头玉露凝,循谁足迹到京城?奇文须记十年事,彩笔岂留百世名?
总赋新词敲黑键,又将心事诉银屏。个中快意谁能识,一度知交几夜成?
云亦凄迷风亦冷,木犹华灿水犹清。风云聚会凭君醉,水木浮沉任我行。
浪荡三秋千万影,轮回十指两三声。依稀长夜无眠处,江水滔滔江月明。
过客经霜犹见月,江山历雪亦长青。春来春去春将睡,潮落潮平潮又升。
宝剑生光海内震,冷锋出鞘膝前横。一挥渔鼓东天白,三唱雄鸡又一更。
历代红尘多少事,前人何计后人评?佳期犹似天边月,遍览人间亡与兴。
创业先贤曾寂寞,承家吾辈亦飘零。先贤已载青书去,吾辈彷徨忆旧盟。
青史书长同冷月,天涯路远共归程。今年回首当年梦,此夜迷离昨夜情。
屡为新人愁往事,且随故友话平生。仰天一啸欣然别,明夜今时再度逢。
聚散无常何挂念,死生相继有群英!人情好似风中叶,世事浑如雨底萍。
飘泊无根休有恨,何妨劲舞更吹笙?笙休舞谢拂衣去,一点寒星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