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遁世居，月已三竿，白如霜却还没回。叶飘零心想必是天河帮今日加班，也不在意。挟一瓶淡酒，穿窗而出，跃上楼顶，自斟自饮，对夜独酌。酒酣之际，想起此时谢映帘正与传说中的飞花神剑孟依依斗剑嵩山，当下起身，独立楼顶，凝望东方。但见群山拱月，四下里清光如昼。神驰想象之下，似乎能看到峻极峰上，隐隐有剑气冲霄。两人都是江湖上有名的红粉佳人，却也是来去无踪的侠女英杰，独往独来，素不抛头露面，这一场比剑，谁胜谁负，料想武林中也不会有人知道。
看看月上中天，马蹄声响，白如霜素装红马，驰到楼前。叶飘零叫道：“妹子，今夜月白风清，风华无限，何不上来一观？”白如霜笑道：“飘零哥，你先下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叶飘零轻轻纵起，飘然而下，落在白如霜身前，道：“带什么好东西了？难道是这匹马？”白如霜拍手道：“飘零哥，你好聪明。今天敝帮年度大会，评估新入门的帮众业绩。我得了个头名，帮主赠我这匹马，以资奖励。你瞧它，是不是很精神？”说着飞身下马。那马低下头，在白如霜背上蹭来嗅去，甚是亲热乖巧。
叶飘零牵过马缰，见那马通体红毛，身长一丈，骠肥腿健，甚是英武。伸手在它腰间，微提内力，横里一推。那马昂头一嘶，双眼瞪起，似乎颇有不满之处，四个蹄子凝立地上，纹丝不动。叶飘零赞道：“好马，你们帮主倒也慷慨！”白如霜笑道：“飘零哥，你少林明明有事，还坚持来龙门镇陪我。每天奔上数十里路，也怪辛苦的。以后你就骑这匹马吧！”叶飘零连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低声道：“好妹子，切勿高言。鸡鸣狗盗，充塞草莽，若听你单身寄此，须防有昨日之事。”
白如霜点点头，道：“二哥，这马归你了，你骑来看看。”叶飘零笑道：“多谢妹子赏赐！”双足一点，飞身跃起，往马背上轻轻落下。那马还记着被推之恨，见叶飘零跃了过来，后蹄一点，猛地前纵。叶飘零轻功高妙，身法如电，但毫未提防这马对白如霜如此乖巧，此刻却会发刁，竟是慢了一分，扑了个空。白如霜惊叫道：“二哥，当心！”
但见叶飘零尚未落地，挥袖一甩，一股内劲涌出，自身已借势腾起，凭空向前，左手探出，抓住高高飘扬的马尾。那马后蹄翻起，当胸踹来。叶飘零笑道：“来得好，叶某纵横天下，今日几乎败在你手！”口中说话，内息不停，右掌在马腿上一按，身子纵起，就如长空落雁，早跨在马背上。那马呼的一声，人立起来。叶飘零身子牢牢粘住鞍座，犹似钢柱擎天，毫不摇晃。那马仍不认输，前蹄落地，后蹄一抬，便要来个前翻。叶飘零大笑道：“好倔强的马儿！”嘿的一声，真气下沉，使出“千斤坠”的身法。那马感到身负千钧，后蹄便抬不起来，不由得激发了龙驹肝胆，一声长嘶，四蹄纷起，到处乱奔。叶飘零凌空一抓，马缰无风自起，早入手中。那马腾挪跳跃，左趋右驰。叶飘零气凝山岳，稳坐马背，岿然不动。一人一马对抗多时，那马使尽浑身解数，直到疲累不堪，感到背上那人依然稳如泰山，自知无计，终于心服，一声长嘶，往前飞驰。叶飘零站在马镫上，但觉耳边声响，足底风生，两边路上的树木向后飞速退去，暗叹龙驹神骏，宝物非凡。
这时马既心服，叶飘零便调摆如意，兜个圈子，复到楼前，翻身下马，抛缰大笑。那马见到白如霜，又过来嗅她。白如霜笑道：“二哥，你人品不好，看这马对我着实亲热，对你可是凶巴巴的。”叶飘零佯怒道：“嫌我一日，我断它草料三天！”白如霜道：“二哥你给她取个名字吧，她就会感激你亲近你了！”叶飘零点点头，负手转圈，想了一想，道：“此马挺拔茁壮，雄峻非凡，大名可谓‘奔宵’。至于小名嘛，你我家乡，原属楚国。如今虽寄寓中州，又岂敢忘荆楚乡情？此马你我共有，便该有个荆楚名字。就叫萌萌如何？”白如霜奇道：“萌萌？那和荆楚有何关系？”
叶飘零道：“《礼记》有云：‘句者毕出，萌者尽达’。其注曰：‘句，屈生者，芒而直曰萌。’这两句意思是说，有刺的，直着生长的叫做萌，用来和‘句者’相对。而荆也是指带刺的灌木，比如‘负荆请罪’，即为此意。故萌可以代指荆楚。方今中华武协依仗威权，欲封我水木茶馆，断我等不平口舌。但好男儿顶天立地，岂能畏服强权？连我的马都能叫做萌，有芒而直，我又岂能去做句者，苟且屈生！”说着***马身，说不尽怜爱珍惜之意。
白如霜眼中充满忧虑，道：“飘零哥，水木茶馆真的要被封了，你不是说只是虚惊一场吗？”叶飘零叹道：“水木茶馆歇业重开，原以为中华武协虽有封禁之心，念水木一向保守乖顺，终于高抬贵手，放它一马。没想到重开一日，就开始限门户，用实名，这与封禁何异？”白如霜道：“武协势大根深，若欲摧毁水木茶馆，犹如烘炉烤发，易如反掌。他何不直接封禁，却来搞这许多花头呢？”叶飘零道：“这好理解。武协一向标榜中华武林言论自由。水木茶馆自来无罪，若是直接取缔，岂非倒持太阿，授人以柄？但弄一个实名制，限门户的花头，却可以找出许多理由。其实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而已。”
说话之间，将奔宵马牵入马厩，返回房间。白如霜道：“飘零哥，那你有何打算呢？”叶飘零凛然道：“当然是誓死抗争，决不屈服。”白如霜凝视着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义之所在，份内所为。飘零哥，我知道阻拦不了你，也不会阻拦你。但国家有倒山之力，除非亿万百姓协力同心，否则决难撼动半根寒毛。水木茶馆前后虽有三十万茶友，但终究只是个小圈子，更多的人根本不知水木茶馆为何物，也不会关心它的命运。我怕你抗争无用，反而惹祸上身。”叶飘零点头道：“必输之局，理所当然。可我只盼能够用一份激情，上动天听，让武协知道，并非是学艺弟子妄信谣言，破坏稳定。是一些官员持身不正，做贼心虚，才要封禁我们的茶馆，以便继续欺上瞒下，为所欲为。就算这目的达不到，也得让世人知道事情真相，决不容媒体集体失口，一谓********。”
白如霜点头道：“飘零哥，我永远都支持你。但是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中州千里，你是我唯一的依靠。要是……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肯定呆不下去的。”叶飘零扬眉一笑，道：“万人同心，利足断金。我就不信中华武协能把所有水木茶友都给逮起来。何况这事在我们眼中甚大，在武协眼中恐怕不值一提，难道还真为此事大开杀戒？大不了把我逐出少林，断送我此生官宦前程。嘿嘿，少林堂堂中国第一高等门派，竟然为虎作伥，谄媚天颜，我早不想留在这里了，至于仕途，想也不曾想过，真个何足道哉！”
当晚安寝，不觉又到天明。叶飘零头戴逍遥巾，肩披蜀锦袍，腰缠狮蛮带，足踏登云履，扶宝剑，跨龙驹，风雷电掣，虎跃龙腾，无须多久，早到少室山下。凝望青山伫立，碧水长流，而水木茶馆势将从此中衰，数年基业，何忍一朝崩落！
茶馆门前，少林和尚守馆查名依旧。叶飘零怒发冲冠，却又不得不含羞忍辱，递了学艺证，才进了水木茶馆。但见得茶友纷纷，成群结队，相继来到，均知水木逢灾，各有悲颜愤色。少林万余弟子，倒有五六千闻讯赶来。茶馆各处人头耸动，挥袖成云。茶馆中重又喧闹起来，一众店小二早已忙得不可开交。
少林一派早知水木茶友趁这敏感时期聚会梨树沟，别有用心，不言自明。去年糊涂茶友不甘覆灭，大会武当，先后与绣衣校事、武当长老大打出手。虽然最后落败，糊涂茶馆烟消云散，但若非各界媒体相约压制消息，合力隐瞒，只怕其中暧mei之处，早已轰传世上，扰动江湖。如今水木茶馆与糊涂同灾共难，少林派决不能重蹈武当派的覆辙。因此少林上下各级执事，无不如临大敌。梨树沟一带，更是巡查无数，戒备森严之至。
然而学艺弟子的动向又让少林各执事哭笑不得。明明在公告上相约梨树沟，却又在茶馆私相转告，改作了达摩洞。日头方过中天，达摩洞前便已人山人海，接踵摩肩。那达摩洞素乃少林标志，中华武协十大文物古迹之一，内有达摩神像，面壁而坐，宝相庄严，栩栩如生。达摩当年端钵东来，与梁武帝论法，随后一苇渡江，面壁少林，九年之间，影子都在墙壁上刻出了人形，而达摩终于大彻大悟，开创少林一派，禅宗佛法武学从此流芳千载。众弟子来到此处，排成长队，依次来到达摩神像前，向这位开派祖师深礼致意，想到祖师创派艰难，而少林于今倒行逆施，对学艺弟子丝毫不加庇护，反而媚上相逼，眼见合派内斗将起，同门离心离德，千年大派，摇摇欲坠，自是难免唏嘘长叹。
一名女弟子越众而出。认识她的茶友互相说道：“这是‘兔侠’陈一心，轻功神妙，常在特快帮混迹，通宵达旦，彻夜不眠，乃是水木茶馆中有名的人物。”
但见陈一心面带戚容，幽幽说道：“各位茶友，众位同门，水木茶馆浮沉十载，兼容并包、自由平等，是其立足之本。学艺弟子就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换了一批又一批，水木茶馆始终屹立不倒。如今茶友十年心血，国家意欲尽数收缴。限门户，用实名，监督言论，自由平等的茶馆精神既然崩溃，料想此后再难有往昔盛况。今天，我们聚会在此，凭吊我们亲爱的水木茶馆，追忆往昔峥嵘，回首如烟岁月，伤心它从此瓦解冰消，尽成往事！茶友们，请用你灵巧的双手，折一只纸鹤，向达摩祖师表达我们的哀思。我们永远是中华国民，也是少林子弟，我们深深的爱着我们的祖国与门派，满腔怨望，大抵压在心中，即使终有爆发之日，也不在此时此刻。国家虽然不信任我们，但我们不敢怀疑我们的祖国，也不敢借机闹事，破坏江湖稳定，我们只希望祖国最终能知道，她一厢情愿毁掉的，是她的子民多么深切热爱着的东西！”说话之间，她双手已用一张粉色的纸笺，折成一只纸鹤，挂在达摩颈上，躬身为礼，两行清泪终于从脸上直淌下来。众学艺弟子听得她如此动情言语，无不悲从心来，一时满场静下，只偶尔响起几声啜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