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依先到太史馆把内起居录的箱子交了,让两个太监先回去,然后拐到太史馆旁边的文渊阁。虽然是在大内,但也许是因为书卷气重的缘故,这里显得极为安静。
慕容源要的书大多不难找。文渊阁的书都按年份和经史子集层层分类摆放。没一会儿,芙依便几乎都找齐了,只有一本不在它该在的地方。
书库极大,里面的藏书浩如烟海。芙依叹了口气,决定不去一个架子一个架子地费劲地寻找。
青袍的修撰抬起头来:“昭仪想要找些什么?”
芙依拿出那张单子:“《楼西商略》。好像是兴成年间的一本集子。”
“昭仪稍等。”修撰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一本目录一样的书,翻了一阵,“这本书被拿到前边去了。”
芙依谢过修撰,往书库前面大学士们修书的地方走去。
“打搅了。”芙依敲了敲门。
书房中央是一张大案,各种各样的书摊得到处都是。围着大案的是几张书桌,四五个身穿绯色文官袍的人正坐在边上抄写。角落里有两个书童正挽着袖子研墨,桌上还摆了着几个空砚台。屋里极为安静,芙依甚至能听见毛笔尖刷过纸张的声音。没有点薰炉,四处都是掺了冰片和麝香的墨香味。
见有人来,正在抄写的人抬头一眼,说声“请进”,又低下头去继续工作。
芙依略一欠身,走了进去。进门向左便是主事者的位置,芙依径直往那里走去。一个身穿藏蓝色官服的清俊身影正在翻阅编写好的稿页。“请问是……”看清了那人的脸,芙依生生扭转了话头,声音因惊诧而异常拔高,“福王爷?”
夜色深沉。
从窗中看去,远处汉广宫金黄的檐角成了黑浚浚的影子。鸣凤的冠尖处恰巧顶着一粒寒星,晕染出小片金银不定的光泽。
芙依翻了个身。进入四月以后已经换了薄被子,然而不知是否思虑太过的缘故,她竟感到了一丝燥热。
福王是什么时候回京的?印象里,这份调令并没有经过自己的手。
芙依又想起来自己告退时他在耳边说的那句话,有些迷惑不解。
什么叫做“不要跟别人提起”?
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闪过脑中,有的荒诞不经,有的更像是危言耸听。仿佛有一堆问号围着自己打转,嗡嗡响个不停。芙依不耐烦地将它挥开,然而不一会儿,它又重新转了回来。恼火的睁眼一看,原来是只花脚蚊子。
一片混乱中,芙依昏昏沉沉陷入了深眠。
“主子?您要外出?”听见响动的丹珠匆匆过来。只见宛初已经披上了一件披风。
“御花园。”宛初说道。
“不必跟来。”她补充道。
四月的御花园,春guang明媚,万紫千红。碧螺亭、桐意亭、惠风亭、见鹊亭分缀四面,园心是一座三重檐八角攒尖的长春亭。以五亭为依托,草木假山星罗其中,处处是景,处处不同。园中花卉甚多,密植各处,连月洞门上都蔓有开花的紫藤萝。正当春中,有的花已经谢了一半,有的花才是初开。金水河的水被引入园中,曲曲绕绕。有飘落的花瓣落在水里,星星点点,煞是好看。四处蜂蝶纷飞。
桐意亭边上有一座简单的树篱迷宫,不大。宛初走了进去,轻车路熟地七绕八拐,来到迷宫中心的桐意亭前。
“这……”
才出迷宫,便见亭中立着一个人影。那人穿着宝蓝色绸袍,肩上、袖边都用银线绣着四爪行龙,腰间围着青玉带,原本用来佩剑的地方如今挂着一只白玉笛子。
宛初使劲闭了闭眼又再睁开,那人依旧伫立在原处,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贝齿紧咬着下唇,宛初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子微。”她唤道,声音有些发颤。
那人转过身来,笑吟吟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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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微,真的是你吗?”宛初轻轻问道。
所有的感觉抽离身边,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只余下眼中一个身影渐行渐近。
那身长如玉的男子缓步而来,噙着笑意。
“嗯,”他轻道,如蝶落莲间,轻柔激起水面微涟,“我回来了。”
风微微吹着,撩起发丝。桐意亭上垂着的白纱帘随风而动,飘然欲仙。
脚下像踩着松软的云,宛初一步一步走过去,抬起手来,轻轻触碰他的脸,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真怕……怕我又是在做梦。”她轻声道,“偏偏又是在这里。”
她是真怕,怕他像梦里一样,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明明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每每伸出手去,却又突然间像佛前的青烟一样消散无踪,徒留失望与悲伤。
亭旁的桐树早已长出了新叶,阳光透过叶子映照下来,成了幽碧的光,投影在地上,影影绰绰。
“你不是在做梦。是我,我回来了。”男子捉住她细白的手,闭眼在掌心处吻了一下。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带了些风霜砺造的粗糙。
真切的触碰到男子微凉的皮肤,所有的感觉才都回来了。指尖变得极端敏感,每一丝毫的移动都似乎是在抚mo着分别的时光。
“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宛初嗔道。
“这不是想给宛儿一个惊喜嘛!”
她宛然一笑,指尖在他的脸上滑过,疼惜地说道:“你瘦了……也黑了。”
“边疆嘛!哪个守将不是这样?”他将她的两只手笼在手心。
“有没有受伤?”她担忧地问。
他爽朗一笑,摊开双手转了一圈:“这不好好的?宛儿的情报无孔不入,我有没有受伤,你会不知道?”
她嗔怒地看他一眼:“好心被你当做驴肝肺。”
子微大笑起来,搂住她的肩,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柔声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轻轻回抱着他。
子微手一转,将一枝蔷薇插在她的髻上。
“什么?”她好奇地伸手去碰。子微轻轻打下她的手。她吃痛地缩了回去,幽怨地瞪他一眼。
“方才在迷宫里头转了一圈,看见树篱上的蔷薇开得不错,顺手摘了一枝。放心,花刺儿都掐了去,不会弄坏你的头发。”他耳语道。
宛初微微红了脸。子微收紧了手臂。靠在那略瘦而坚实的胸膛前,有种分外安心的感觉。似乎一切都不足为虑,天地间有你足矣。
现在她只是沐宛初而已……不是什么淑妃娘娘也不是什么汉广宫主人。西方诸神诸菩萨,她沐宛初十几年来从未任性妄为过些什么,现在请让她放肆一回。
就一回。
“宛儿,”子微叹着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她的发丝,“宛儿。”
他只是叫着她的闺名,仿佛这样就能填补几年来心中的空洞。
“嗯。”她应道,闭上了眼睛。
他捞起她的一绺青丝,放在唇边,虔诚地吻了一下。
风微动。
-
佛经里有个蜜滴的故事。
悬崖峭壁之上有一蜜滴,有人攀着藤蔓下去采蜜。
彼时上有虎狼虎视眈眈,下有巨鳄张开血盆大口,还有老鼠正在啃断藤蔓。然而那人依旧沉迷于蜜滴的享受,只因尝到了蜜滴的滋味便已心满意足。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大概还是会选择到悬崖去采那蜜滴吧。
人世间有些事情就是这致命的诱惑。明明知道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还是忍不住踏出步去。无法抵挡蜜滴的诱惑,即便下场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那之后一连几日,宛初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人,独自到桐意亭去,然后戴着一朵沾露的蔷薇回来。
“主子!”晚间回到汉广宫的青蓝得知此事,怪责道,“请您千万小心,这样危险的事情……让人发现了可是重罪!”
宛初幽幽地叹了口气,坐在窗边。
透过窗格的雕花,可以看见朦胧的月影。院子里一片风露,
“时时独坐鹊盘桓,夜阑珊。却道人间相逢好,月已残。”宛初低低吟道。
“主子。”青蓝慢步到她身后,为她披上一件披风,“小心风冷。”
“我认识他很久了呢。”宛初似是很怀念地说道。
青蓝一愣。
“主子……”
她习惯性地想要去纠正面前人的自称,却惊觉这不是在飞香殿。如果开口的话,一定会挨骂的吧?比不得要出嫁的那一位,这位主子可是惹不得的高傲人。她苦笑一下。有多久未曾见过这位主子这副样子了?
“真的,很久了。”宛初说道,脸上带着少女时的纯真微笑,“八岁……不,大概……七岁吧。我刚入京的时候。”
宛初在关外依州的上京出生,长到七岁才随调职回京的父亲来到云京。
“你知道吗?他那时长得好小,气力也小,骑马也不行,连我都比不过……他可比我大上一年呢。我笑了他好久。”
“可是啊,后来他比我高好多呢,骑马也快……每次去射猎总能带回来一堆兔子和鹿,有时候还有獐子。连鹰也好像带回来过呢。”
青蓝不敢问宛初口中的那个“他”究竟是谁。她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东西。
“……那棵桐树,就是东郊汜水拐弯那儿的那棵,上汜的时候,每次都会去呢。
“‘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唯君子命,有美清扬’……他把《卷阿》给改了,题在扇子上,就在我及笄那时候……我还笑他呢,明明扇子上画的是燕子,却偏偏要写凤凰,可不荒谬?他却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就是燕子,可见燕子也是神鸟。同样是神鸟,为什么不能放在同一把扇子上?……好笑吧?真是歪理……”
“可是一切都变了呢……”
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青蓝可以隐约感到她在无声地哭泣——就如那日在青州行宫,她为那幅画题诗的时候那样。
青蓝也是通文墨的人,又怎会不懂得那诗的意思?她只是不知,她的主子心中藏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不过无论那人是谁,这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宫妃心中另有他人,用手指头想想都知道这是大忌。先王的玟妃当初风光至极,最后也是因为这种事情被打入清芷冷宫赐药自尽的吧?玟妃的事情,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受人诬陷。但无论是真是假,只要有人信了,犯事的宫妃必死无疑。
更何况看自家主子现在的样子,说她对那人余情未了绝不是假话。
万一被谁看出了端倪,那可就惨了。就算无人当场揭发,被人知道了也就相当于是有把柄落在了别人手里。往后做事必然时时受掣肘。
青蓝暗暗地急着。
半晌,无人说话。
“青蓝,你说得对。”她低头,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肩膀微微抖动,“不该沉迷……本宫不可以有这样的弱点。”
青蓝看着她的背影。
她抬头,又成了那个深宫中大权在握的宛初。
青蓝叹息着。果然是从小工于心计的沐氏女儿,心肠狠得连自己的情感也能放下。只有这样决绝的人才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站稳吧?如果当初,先皇后若是能像她这样决绝,也许就不会为奸人所害了。
宛初狠狠地对自己下着命令。
然而那情愫早已深植心中,虽冰封数年,一旦重见天日,便又如春日的新藤,蔓满世界,无法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