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风动。
宛初倚在水榭的栏杆上,呆呆地看着荷塘,手里还拿着一支笔。青蓝垂手站在一旁。
中秋节已经过去,荷塘里早就枯了,一片嶙峋黑影。水榭中挂着用以遮阴乘凉的纱帐竹帘都早已收起。风从荷塘的对岸踏着水波吹过来,隐隐有些冷意。
这个时节,比起这个荷塘来,还是御花园另一边的桂亭更惹人爱一些吧?
早在中秋之前桂花就已经开了。金桂、丹桂,各色各样细碎的小花,忽然之间从满园浓绿的叶片里冒出来,香气一副浓得快要溢洒模样。慕容源带着丹珠在桂亭出现了两次,贵嫔美人们便日日在那里守候。偶尔凌贤妃也会来,被一大群人簇拥在中间,听听宫里的飞短流长,顺便收拢收拢人心。宛初没有去凑这个热闹。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腻烦。
宛初的嘴角带起一丝苦笑。
荷花都到那里去了?连荷叶都干成这个样子了。
究竟这样做是对是错?……不,唯有这一条出路了。慕容源的心早已经跟着苏若丢到了楼楼去,她也从不指望能抓住他的爱。爱与宠不一样。宠是巩固地位的阶石,爱却是毒药。在这宫里,皇帝的爱是无用的,宠才是最重要的那一样。
慕容源不爱她,但他会装出宠她的样子。
太后和朝臣是她沐宛初的大靠山,她也不怕他慕容源会对她有什么动作。只是太后总有驾鹤仙去的一日,支持她的朝臣也可能遭遇人事变迁。若是没有下着,一旦太后娘娘山陵崩,她会输得很惨。
总得有些防备才是。皇后的凤印她可以不亲自拿在手里——若是真得了凤印,只怕沐家太树大招风,会惹得天怒人怨——但凤印必须在她的监视范围之内!
代掌凤印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以防万一,还是得准备另外一手。
金册凤印,她可以给别人;但是这宫中的权柄,她必须能牢牢掌在手里。
而丹珠是唯一的选择。
本来青蓝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她太过玲珑剔透,又是万事以先皇后和慧公主为先。若是扶她登上那个位置,只怕她会过河拆桥。
现在看来,贤妃凌颖那一边,似乎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幸而丹珠神韵上有几分肖似苏若,略略打扮以后竟也能学个五六分。她时机上又占了先,这才没让这次大好机会让凌颖抢了去。
在中秋次日,丹珠那丫头便封了婕妤,破格赐住桃夭宫。
风头一时无人能比。路已经替她铺好,只是不知道那丫头能否守住着一份荣华?
希望她能够记住,天下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得了她沐宛初的恩惠,就必须加以十倍百倍地奉还。
否则,她会知道,是谁给出去的东西,谁也能收回来。
至于朝臣那一边……
“竟然是在这里。”子微惊异的声音。
宛初一惊,从纷繁的思绪中抽回。
看见她,他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你在躲。从前还只是躲人,现在居然连桐意亭也不去了……我早该想到的。”
宛初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重新望向了荷塘。
子微一撩袍子,在她的身边坐下。
她看向他,轻一蹙眉,微微颔首,礼貌而生疏地打了个招呼道:“福王爷。”
不知为何,子微忽然地觉得有些气闷。仿如一腔热情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气氛尴尬极了。他烦躁地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步,看见水榭中摆了个画案,便如同蒙赦一般快步走了过去,拿起画案上那幅画好的枯荷,仔细地端详着。
“画得真不错,比以前进步多了……不过怎么画的是枯荷?你从前不是最爱画刚刚露出一点尖角的小荷?还记得那年去避暑的时候画的画吗?那幅《初夏小荷图》不知道还在不在……”
宛初看着他的动作,心里一阵暗潮翻滚,面上却还是淡淡的。
朝臣……
“福王爷深夜到此,不知所为何事?”她问,言下隐隐有逐客之意。即便是先帝的皇子,无论如何,深夜逗留后宫,总是于礼不合的。
就算是他,那也不例外。
子微微愣,苦笑了一下,拱手行礼道:“小王失礼了。从母妃那里出来,见月色正好,便四处走走,忘了礼数。”
既然你要打官腔,那我只好奉陪。
“无妨,无妨。正好,本宫也有些事情想找福王爷。这么一来,倒是巧了。”宛初客气地说道。
“请讲。”
完全是公事语气。
宛初看了他一眼。温润的面庞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光。她别开头去,不愿与他对视:“……议政大臣的位置,不知道福王爷有没有兴趣?”
“哦?”子微晃了晃头,将那些乱麻似的情愁暂时抛开。看来现在是要谈正事。
议政大臣,指的是能够进入谨政殿内议的少数几人:议政王、宰辅、两学士、三大将军、九部卿,其中又以议政王和宰辅地位最高,议政王代表亲贵宗室监管政事,宰辅则为百官之长,皆是国家轴心。然而现今这位议政王不大管事,朝中以宰辅江朔和威远将军澹台荆为首分为两派。澹台一派由于一贯拥护皇太后,又称‘后党’。这是他话。
子微将十八位现任的议政大臣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并没有哪个位置有空缺。
“鲁王爷,”看出了他的疑惑,宛初解释道,“傍晚的时候中风了。看他老人家的样子,似乎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议政王之位,可不能空缺太久啊。”
“好快的消息。”子微叹道,“连福王府都还没能得到的消息,怎么就让你知道了?”
宛初微微一笑:“进宫请太医到王府去的人,来来往往的都好几趟了,能不知道么?”
“鲁王府的人能不保密?那一支的宗室可全靠老鲁王一个人撑着呢。议政王的位置,哪个宗室不是虎视眈眈?他出了什么事,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失势’两个字就摆在面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要是放在宫外,我还不一定能清楚;可这一旦进了宫里面……”宛初略有得意地说,“你倒是说说看,这宫里的事情,有几桩几件我沐宛初是不知道的?”
妆描精致的脸上带起一丝生动的表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几乎无法捕捉——但的确是存在过。
子微一瞬失神地看着她,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只不过,那时候,她的表情要更外露一些,更活泼一些,让人一眼便清楚她的想法。不若现在,如同汪洋大海一般深不可测。
现在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子微突然觉得有些烦躁。
他背过身去,负手而立:“为什么?”
宛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偏了偏头表示疑问。
“议政大臣,”见宛初默不作声,子微解释道,“为什么要我去做?为什么不可以是别人?”
“不好吗?”宛初半开玩笑地说道,仿佛听见了一个有多好笑的笑话。“你不是想一直窝在文渊阁修书吧?这可不太像你的性格。”
子微猛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盯住她的眼睛,像一只随时准备扑上前去的金钱豹。
“说实话。”
从前常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在草原赛马的时候,她抢了他东西的时候,两人偷溜出城却遇见了地痞的时候,他就像一只露出尖牙的猎豹,满目是警惕,满目是威迫。
宛初呆愣愣地看着他这个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子微不为所动地看着她,只是目光越发的深邃。
笑着笑着,宛初笑不出来了。
空气里一阵让人难受的沉默。
“这样才对,我认识的慕容涵可不是方才那样一副萎靡苦恼的样子。”宛初轻轻地说。
慕容涵是子微的名讳。是先帝赐的名字。
“只有你能做。”
是“慕容涵”,是先帝的二皇子、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大宁的福王爷慕容涵。
衣紫佩鱼、放眼全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边关重镇兵权的男人。
不是她的“子微”。
“我能相信的人就只有你了。”
她也不再是他的沐宛初了。早就不是了。
“需要我做些什么?”子微垂眸,淡淡地问道,“说吧,我一定照办就是。”
宛初静静地看着他。月光之下高大的身影早已不复年少时候的青涩冲动。垂目低头之间,所有人都学会了隐忍,学会了退让,学会了把一切藏在心里,然后化上浓妆,带一副厚重的面具。
更为可悲的是,就算面对着的人是他,她也无法再将面具摘下。
“那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灿烂一笑,抬起纤纤玉指,“先从那里开始吧。”
子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跨过荷塘平静的水面,对岸疏疏密密的树枝掩映着大片大片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越过无数道宫墙,目光最终落在一栋檐角加了八只小兽的建筑物上。
那是谨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