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三班的时候,闻茹突然听到楼下男队传来一声惨叫,把她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那叫声如同一个人垂死时发出的最后呼喊,令人毛骨悚然。地下值班的是法图麦和小哑巴林莉,法图麦也听到了叫声,她赶紧走到风门口,把耳朵贴过去听消息,结果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
法图麦走回来小声地对闻茹说:“可能是男队打架了,也说不定是做梦了。”
“噢。”闻茹见没有了动静,也就不在意了。
她今天是四班,过不了多长时间她又该起来值班了。闻茹正准备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可她又发现马文华尿床了,湿湿的一大片从马文华睡的地方一直氤氲到闻茹的身子底下,把她的衣服都弄湿了。成年人的尿液带着一股强烈的臊臭味直冲她的鼻孔,呛得她直恶心。本来闻茹想着叫她起来上厕所的,可自己胡思乱想去了,把叫她的事儿给忘了,看着睡得香甜的马文华,连闻茹都感到无奈了。她向法图麦和小哑巴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她们不要告诉别人,又悄悄地把马文华推醒,让她把湿褥子拿掉。
马文华醒来之后看见自己又闯祸了,吓得不知所措。不把褥子拿掉吧,湿湿的不能睡,何况闻茹这边也被她尿湿了一半,但把褥子拿掉,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褥子铺的时候是一床压着一床的,要是拿掉这床,就必须要把旁边的人都叫起来。这边是闻茹好说,可那边是孙敏,要是让她知道了,就等于是全监室的人都知道了,马文华可怜巴巴地看着闻茹,那种求救的眼神看得闻茹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在这种地方闻茹能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原地躺下,不要惊动别人。闻茹把自己这边还没有湿的一半褥子折起来垫到马文华的身下,自己把被子一半垫、一半盖,将就对付着。她想:反正一夜也快过去了,混一混算了。闻茹安顿马文华睡好,自己也躺下了,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至于明天刘平她们知道她又尿床了会怎样,她就无法猜测了。
特别奇怪,起床之后,刘平知道马文华尿床了,居然没有像以前那样打她或者是骂她,只是淡淡地说:“把褥子赶紧洗了。”就再没有过问。连孙秀莲都感到意外地看了看刘平。一天里再没有人提这个事儿,这样就算过去了。只有马文华还不放心,时时害怕地跟着闻茹,寻求着这份很不牢靠的保护。
下午又开始生产了,刘平依然采取分工制度,大家各人完成各人的任务,完不成的就不要睡觉。闻茹已经不是新手了,她干了这几批活,总算是掌握了一点儿技术,自己的任务基本能完成。有时候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的,就往后稍微延长一点儿时间,何况还有马文华的帮助,她已不再为干活发愁了。
小哑巴林莉才开始干活,按规矩应该是不给她分任务的,但刘平说小哑巴年纪小,心灵手巧,多干点儿没有关系的。大家都只顾干自己的活,刘平怎么给小哑巴分的活谁也没有过问。
第一天晚上,小哑巴到交班的时候就干完了。闻茹干完自己的任务,还准备帮她干干,不料,小哑巴已经干完了。闻茹见小哑巴的手上被火石掉下的颜色染得青紫青紫的,本来白皙的小脸也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但小哑巴精神得很,眼睛在监室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晶莹透亮,长长的睫毛上下扑闪着,见闻茹看她,她就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细牙,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找死呀?”刘平被小哑巴笑醒了,恼火地骂道,“三更半夜地笑啥呀?干完了就上床睡觉去,有什么好笑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看我给了个好脸色,没有扇她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了。”
闻茹赶紧打手势让她不要笑了,比画着让她洗手、上床睡觉。小哑巴精明地点着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第二天,刘平又开始给大家分任务,但这次她给小哑巴分的任务最多,闻茹见了,说:“刘姐,小哑巴的活是不是分得太多了?她刚来不久,是不是应该适当的比别人少一些?她还是个孩子哩。”
刘平看看小哑巴,说:“有什么不行?我们刚来干活的时候不都是这样干的吗?又不让她挑,又不让她抬,她又不比别人生得富贵,凭什么要让她少干?她一个小孩,干干活会怎么样?都是小钉钉、小火石,有什么她干不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干着,她还不干?”
闻茹见刘平不听自己的建议,也就没有办法了。她看着小哑巴的小脸,只能在心里可怜她,她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人的处境,包括她自己。
下午,法图麦提审回来就哭了起来,问她提审说的什么她也不说,活也不干,就坐在厕所台上哭。开始没有人理她,因为每个人提审之后心情都不会好,大家也都理解她的心情。可她越哭越来劲儿,刘平就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有什么好哭的?干的时候你咋不想想会有今天?现在哭有个■用?”
法图麦哭声小了一点儿,但还是抽泣着。
宋小桃边干活边问:“是个什么事儿,说出来我听听?”
大家都说:“就是,说出来大家都帮你分析分析。”
法图麦说:“人家今天来问我知不知道我背的包里有毒品?我说我不知道。人家又问包里有什么东西?我说就放的我自己的一件衣服。人家就把包拿出来让我指给他们看,我的衣服放在包的哪一边。我一看就懵了,我也搞不清楚我把衣服放在哪个夹层里了。”
李红霞问:“那你是咋说的?”
法图麦说:“我就说我不知道放在哪个夹层里呀。人家就让我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我就琢磨,我家老汉要是放毒品肯定会放在秘密的地方,中间那个小夹层最秘密了,他肯定会把毒品放在那里。我就说我把衣服放在旁边了。人家把包放到我的面前让我指,到底是哪一层。我就指了左边的那一层。人家说,本来还认为你真的不知道你老公贩毒的事儿,现在看来你是知道的。你老公把毒品就放在这一层,那么大的一个包包,你在放衣服的时候能看不见?”法图麦说着又哭了起来,“我咋这么傻?我不会说我把衣服放在右边?”
李红霞说:“哎呀,这有什么好哭的,你就是说对了又能怎样?包是你一直背着的,又没有人动,毒品一直就在你背的包里,你们被抓的时候就是正在跟别人交易,你说对、说错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好哭的?”
法图麦说:“说不定说对了我就无罪了。”
刘平说:“你做梦!公安都是吃素的?就凭你一句话就说你无罪了?废话少说,我听了都烦,赶紧干活才是正经。”
大家不问了,法图麦无精打采地站起来,从水桶里舀了点儿水,嘴里念念有词洗了个脸,然后才开始干活。
咕咚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是小哑巴坐在那里打瞌睡摔倒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小哑巴赶紧爬起来坐好,低着头干活,眼睛不住地瞟瞟这个,瞟瞟那个,琢磨有没有人说她。
刘平说:“你们看小哑巴的眼睛,看人都不好好看,拿眼角溜着,一看就是个贼。”
李红霞说:“就是,她的眼珠子不是从正面看出去的,好像斜着她才能看见,小小年纪不学好,我看着她就不舒服。”
“哼。”声音是从孙秀莲的鼻孔里发出来的。
李红霞知道孙秀莲讽刺自己说小哑巴不学好的话,就说:“哎,你们说我咋这么多事儿,说人家哑巴干吗?我自己不也是不学好进来了吗?我现在最恨的就是我自己没有上学,要是我上了学我就懂法了,懂法了还能犯法吗?真是的,倒是那些上过学,说自己是这个师、那个师的人太不应该,知法犯法,罪该万死!嗨,你们也别说,我们的党也很英明,把职务犯罪和无业犯罪的还分得很清,这就对了,对于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人就是应该从重,判无期、死缓、枪毙都是对的。”孙秀莲一声不吭。
闻茹有时候真的很不理解孙秀莲为什么总要去招惹这些人,少说一句话能少块肉吗?她特别喜欢挑衅,但人家一旦反击,她又无话可说,那么大的年纪,让一帮小娃娃又是挖苦,又是讽刺,闻茹都听不过去,孙秀莲却总是不能吸取教训,又可怜,又可嫌。
大家说了一阵话又恢复了平静,毕竟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自己的案子,每个案子都有不能对外人说的内容,这都是留给自己琢磨和引起烦恼的东西。暂时忘了这些内容,也许能开心一阵,突然想了起来,脸色马上就变了,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刚刚还笑容满面,一转身却满面愁容或是火冒三丈。
大家都沉默着干了一阵活,法图麦悄悄挪到孙敏的旁边坐下,问:“那事儿咋样了?咋没有消息了?”
孙敏赶忙制止:“嘘,你别让人家知道了。”孙敏又安慰法图麦道,“你放心,会有消息的,你的信刚寄出去,说不定你家里人还没有收到,哪能这么快?再等等。”
法图麦说:“时间不等人嘛,这是大事儿,不能耽误。”
孙敏说:“没事儿,有关系就行,什么时候都可以办的。”
“噢。”法图麦似乎很高兴,“那就谢谢你了。”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先等着,会有消息的。”
闻茹听了在心里琢磨:听她们谈话的内容好像是法图麦求孙敏帮什么忙,但孙敏自己都关在这里,她能帮别人什么忙?闻茹又转念一想,各人有各人的门路,人家有这个本事也说不定的,管人家那么多干啥?
一会儿,门外巡查的向青走了过来,问:“大家都好着没有?”
“好,向队。”
向青又问:“这个聋哑人情绪咋样?”
刘平回答:“挺好的,向队。”
向青说:“她是残疾人,年纪又小,大家能照顾就多照顾一些,决不能有欺负的现象出现。”
刘平笑着脸说:“向队,你放心好了,我们哪能欺负一个哑巴娃娃呢?她来了之后,没有一个人动她一个手指头,吃小灶的时候,大家还带着她吃哩,不信你问她。”
向青笑道:“我问她她能回答吗?你们做到就行了。”
刘平说:“放心,向队,我们04不会让你操心的。”
“那就好,我平时也会观察的,你可不要给我说一套做一套哦。”
“绝不会的,向队。”
向青又问:“生产咋样?任务重吗?”
刘平说:“还行,只要不偷奸耍滑都能完成任务。”
向青说:“你也要注意任务分配的原则,刚来的和年纪大的少分一点儿,时间长的和年轻的多干一点儿,各尽所能嘛。所里安排适当地干点儿活,不是说要把你们都累死,或者是想让你们帮所里赚多少钱,不是那么回事儿。之所以安排你们干活,第一是要磨一磨大家的性子,让大家能够学会平心静气地思考问题,第二是为大家找点儿事情做,免得大眼瞪小眼,时间难熬,无事生非。这个问题大家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因此,值日生在分配干活这个问题上一定要因人而异,量力而行,不要把干活当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或者是当成惩罚哪个人的手段,如果这样就辜负了所领导的一片苦心了。”
“明白,向队,我们都明白的。”大家都表示理解。
向青满意地点点头,之后又问:“闻茹的身体比以前好点儿没有?”
闻茹回答:“好多了,向队,我这些天都适应了,已经没有问题了。”
“那就好。”向青说,“情绪很重要的,心放宽点儿,身体会更好的。”
“谢谢你,向队。”
向青又很仔细地问了孙秀莲的身体状况和吃药的情况,以及值班、干活的情况。
最后,向青又问宋小桃:“宋小桃,你现在咋样?”
“好,向队。”
“你脚上的铁镣卡脚脖子吗?”
“不卡,向队,你不要为我担心了,我一切都好。”
“哦,那就好。”
闻茹觉得向青不像一个监管场所的队长,而更像一个大姐或是妈妈。自己离家千里之外,遭此横祸,整天失魂落魄像梦游一样,绝望得连死的心都有。可遇到的这些队长却不是自己原先想象中的那样恐怖。恰恰相反,她们还给予了自己很多的安慰与照顾,特别是向队长,时时关心自己,天天的问候比亲人还要殷勤。正因为有了这些,闻茹那颗将死的心才恢复了原有的生气,她才能够理性地对待自己的问题,闻茹心里面的那份感激之情愈来愈浓,她已经不觉得伤心难过,只是想把自己的问题搞清楚,该自己负责的,她就决不推诿。她在向青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人性的善良,那种真心的关怀、细心的询问和诚心的对待,体现了一种博大与无私的爱。在爱的世界里,还有不能逾越的鸿沟吗?
闻茹的心轻松,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