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四我去了趟北京——把他——把它抱回来了——骨灰——前几天刚过了百天忌日……”柳卿低声说着,头也没抬,也没看林琳,像是自言自语,也像再讲一个讲了无数遍的故事。林琳吃了一惊,一阵慌乱掠过,也默默的坐在马路牙子上,与他并肩坐着,一声也不发。
“我是受那孤寡的老人之托,前去北京接我的最要好的朋友的。
几经周折,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工地——在一片繁华的背后——是一个很大的住宅区——那一片几十层的高楼林立着,我当即对高楼产生了恐惧。
“那个面色焦黑的老乡木然的递给我一叠带血的信纸,悲哀的说道:‘金亮写给你的——没来得及邮……’
我茫然的接过,打开那已经残破的纸,因为叠着放在他胸前的口袋里,被夺走他生命的某根钢筋中的一根戳了好几个窟窿。纸上血与墨交融着,字迹模糊。边角一点点没有染血的地方还是雪白的,就象我当时的大脑——我看了他写的内容。
事后我很想把它忘记,可是我发现我竟然做不到,那些字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原来要忘情是这样的难。遗憾世上却没有忘情水。我几乎记得一字不差,上面写的,有个别的地方是我猜出来的:我给你背一遍,你听听,这是什么感觉:
‘我自诩为诗人,可我的诗却很少发表。
从始至终,它似乎只有两个读者。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朋友。
一辈子,我打算只为两个人写诗。在钢筋与水泥中间,一个人在孜孜的写;在严冬酷暑之夜,另一个人悠悠的读。
人生如此足矣!
我的世界是灰色的,浅灰色的水泥,深灰色的钢筋,在这钢筋与水泥之间,我却要寻找五彩缤纷。
我的世界是嘈杂的,轰隆的机器,炽热的钢锯,高喊着的工友,组成了我的生活交响曲。
在轰鸣的工地,我找到了音乐。
诗人和音乐家是天生的。我常想。
仰望林立的高楼,是我们,建造了人类的庇护所。
楼建好了,我们也该走了。回望矗立的广厦,我傻傻的想,什么时候,可以再看看他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家。
终于一天,我又回到了曾经的工地。绿的树,红的花,辉煌的装饰,辉煌的灯火。在这里,没有灰色。
哦,家!我看到了家!
尽管不是我的,可确实是我建出来的。
我爱那里,我的家!
就这样,我远远的望着,我傻傻的想着。
一个保安走来,眯起眼睛打量我的衣着。
看他盘问,我老实交代,他用鼻子哼了一声:
‘滚一边去!打工崽!’
他警棒一挥,我就灰溜溜的滚了。
此时我明白,这里,不是属于我的。
在我的世界里,只有灰色。”
金亮就这么带着遗憾走了。带着他的钢笔,带着他新写的诗。
他不回家过年是为了多挣几个假期的加班看守的费用。
可是,在大年三十的夜晚,他甩开看工地的其他老乡,一个人悄悄的上到工地的尚未完工的楼顶。
他本来是来看夜景的、来听新年钟声的,可是,他并未听到新年的钟声,因为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刹那间,他从三十多层高的楼上掉了下来,我估计他在傻想,却忘了看脚下的路。
那是新年的钟声,那也是毁灭的钟声……
‘他不是在上工时出事的,’工友们伤心的说,“他晚上常偷偷的上来,他说他喜欢看灯火万灯通明的样子……’
他摔下来了,很可能没有惊叫,也来不及挣扎。下面有初建的裙房那林立的钢筋,他象穿羊肉串一样,把自己穿了上去。
钢筋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的腹腔,鲜血染红了他的诗稿。
等到老乡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人死尸冰。他落到了柱子的中部,肠子还在离他两米多远的构造柱上挂着,已经是冻直了。
一个老乡本来是要把它取下来,可取不下来,最后,用砖,一砸,就断了。掉地上摔作几节。最后,老乡们锯断了钢筋才把他搬出来。
我们来到了新年,希望他来到的是天堂,希望那里没有保安,可以让他尽情的欣赏他的万家灯火。
留给工友们的,是那具惨不忍睹的躯体和后怕。而我们只能在无尽的唏嘘和凄凉、后悔之中寻求短暂的忘却里所带来的安宁。
我都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除了那叠带血的,还找到了几沓稿纸和一个写了名字的信皮,里面,还空着,上面写着:柳卿收,工笔、正楷。
那几叠稿纸里的每张纸上的字都是用复写纸复写出来的,原稿都在我那里,于是我一页页的看,一页页的烧。
隆冬的夜里,火苗跳跃着,就象诗人的灵感;
灰烬上的火花闪烁着,转瞬就消失在黑夜之中了,就如同诗人的生命;
在我还没有真正的读懂他之前,仅仅闪烁了一下,就熄灭了……
诗人的笑容在灰烬上凝固,我的眼泪在北风中凝结。
我站在诗人最后站过的地方,遥望着万家灯火的辉煌和温暖。不知道,我的诗人在想着什么,以至于没有发觉生命的滑落。我伫立着,几个老乡默默的在后面伴随着、提醒着我,他们说,怕我也象诗人一样从这里飞身而下。
我告诉他们,我不会,我不是诗人,我是个俗人,我仅仅有一点懂得诗人而已。
在我脚下的某一根柱子里,水泥里凝固的是诗人的鲜血,我不敢想象,在钢筋插入身体的一刹那,我的诗人,是如何走完那短暂而痛苦无比的人生。
如果,如果,如果!生活不会给人留下那么多的如果让你选择,生活,就是这么的专断。
有一样东西没有人知道,没经过的人不知道,经过的人不会说,那就是死亡。
经过的人早已脱离了恐怖,没经过的人,站在恐怖的边缘,吓着自己,也吓着别人。
我就是那个站在恐怖边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