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的变故，严重挫伤了石无尘的积极性。他的工作和生活虽然还像以前一样继续，讲课、研究、带博士生，但心态已在悄悄发生嬗变。
儿子和其女友走了之后，钟平的牢骚和不满爆发了出来。她一直质问石无尘：“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和那个女孩子在说什么？”
石无尘说：“她要我给她参谋一下她的男朋友。”
钟平盯了石无尘一会儿，相信了他说的话。她知道石无尘这种经济学家因为和有等级的人来往，很看重自己，对自身要求严格，应该不会在生活作风上犯错误。
这个念头消下去后，另一个念头马上冒了出来，钟平几分恼火地咬咬牙，说：“我就知道，你优柔寡断，临阵脱逃！唉……”
石无尘说他真的不是临阵脱逃，他是喝多了。
钟平气恼地说：“出那么大的事还不想负责任，如果你是政府官员，这就是公然违反纪律，是要给予党纪、政纪处分的。人家那么大一个首长，一心在等你，你却打乱了他的日程安排，这可不是小事呀！”
其实，不用钟平批评，石无尘心里已痛悔再三了。他甚至无颜再去给高层讲课。过了两个月，他的灰心情绪还没恢复过来。
钟平生他的气，就不大理他，整天在外面忙，晚上回家也不和他说话，两个人开始了冷战。
阳若兮在这天中午找上门来。
石无尘有些气馁地说：“小阳，我这边顾不过来，小王那里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阳若兮说：“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就是来看看您。”
阳若兮无疑已从他的电话声音中听出他的状态不佳，特意提了水果和补品来看望。
石无尘有种倾诉的欲望，话一出口又变成了询问：“小阳，你有什么进展吗？”
“我跟了这么久，大致摸清了他的规律。”阳若兮说王阚应该有所收敛了，说那个金西喜已回韩国，王阚也没去找白晶。不过有一点她还是不放心：王阚最近平静得反常。
石无尘叹了口气说：“小阳，你辞职跟踪他，这个代价大了点，因为万一小王知道是你跟踪，他会生气的。”
阳若兮苦涩一笑，说：“我做了些乔装，他应该看不出来。”
见阳若兮这两个月又消瘦了几分，石无尘心里叹口气，问阳若兮：“可惜我没帮上你忙……”
阳若兮笑笑说：“老师，其实您定期去他公司，就是给了他压力，他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您去的目的，再加上我敲山震虎，他就更有压力了。我们可以让他明白，他做的事其实就在我们的监视之中……”
石无尘说：“这样又有什么效果？”
“目前只好这样了。”阳若兮并不气馁，她停顿一下，露出抱歉之色，“老师，有一件事我瞒了您，您别生气啊。”
石无尘摇摇头，想说只生自己的气。
阳若兮压低声音说：“其实上次我托您送给他的手机，是安装了找人软件的……”
石无尘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现在他明白了，阳若兮之所以能及时跟踪王阚，是因为这款软件。他听说这找人软件相当于手机中的GPS，只要连接便能准确知道对方的方位，精确到几米之内，功能很是强大。
怕石无尘有思想压力，阳若兮补充说：“老师，您之前是不知道的，您现在知道了，可以对他说出来。”
石无尘笑了，他第一次这么开心，自己被阳若兮这么利用了，他发现爱情是这么的复杂和幸福。如果王阚知道阳若兮这么如影随形地关爱他，会是怎样的感觉。
中午的时光很静，院中有落叶无声飘下。
那一刻，石无尘觉得，他不应该再掩耳盗铃，他得知道王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阳，如果你不怕老师泄密，就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阳若兮轻叹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终于一五一十地轻声向石无尘诉说起来。
石无尘震惊了，他没想到，事情是那么严重。他视为得意门生的王阚竟沦为了高级骗子，以合影骗了那么多人。阳若兮说王阚又骗到马响莲几亿巨款，还会对马响莲下手。具体细节她不是很清楚，但她知道王阚会一意孤行。她很担心，也很害怕，才不得不来找石无尘，她想只有石无尘才能阻止王阚滑落下去。
“我现在怀疑，他最开始就是炮制那幅假画……”阳若兮幽幽地说。
石无尘脑里乱糟糟的，他没听阳若兮又说了什么，他只担心王阚，也担心李姗姗。虽然商场如战场，但规则应该是透明公平的，王阚的操作手法，显然已超出规则之外。
阳若兮对王阚产生疑心，是发现王阚在书房里神秘得很，随后又听王阚在梦里失言，说他在策划超级计划，将一跃成为亿万富豪。和心爱的人朝夕相处，想不露出破绽，几乎是不可能的。
石无尘担心的不是王阚玩弄规则，而是担心阳若兮说的话：“他会不会因此杀人？”
韩国商人一案，石无尘是听阳若兮说的，好在有惊无险。现在联想起来，就有些害怕了。他望着阳若兮问：“我们该怎么办？”
阳若兮的泪水流了出来，说：“老师，我想请您和他挑明。”
“怎么挑明？”石无尘思忖着。
阳若兮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金属盒，递交到石无尘手里，郑重地说：“您把这个交给他，他就会知道了。”
下午的时间，石无尘处在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中，阳若兮来过的痕迹没有了，而那个小金属盒就在手中，阳若兮说过的话句句在耳，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王阚竟会干这种罪恶之事！石无尘觉得周围世界都那么不真实起来。
他觉得不能让王阚毁了自己，他得赶快阻止王阚的罪恶计划。
石无尘站起来踱来踱去，鼻子边那股清香更浓了，他想他得去见见李姗姗。他安慰自己，他只是想让李姗姗说服王阚悬崖勒马！
一阵鸽哨从房顶上滑过去，分外飘忽，令人心颤。
王阚现在人在福元寺里，当然不知道石无尘和阳若兮在为他商计对策，他好不容易有了困意，却又是早课时间了。
睡眼惺忪的王阚想着沈丹诗的短信，走到漆黑的广场和众人一起站在那里，虔诚地随僧人诵念经文。一个个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不绝于耳。
悟净大师站在台阶上，待诵经完毕，念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各位施主辛苦了，看来不少施主可能没睡好，这样吧，请来禅房。老衲教你们一种睡眠之术。”
王阚没有动，他想沈丹诗说的就是这事了。
此时胡人杰在他肩上拍了拍：“王总，走吧，看看去。”
禅房蒲垫上已坐了三个人，其余人站在外面。悟净大师坐在三个人对面，一沙弥将房门关上了。王阚和胡人杰等人就站在走廊里望天。王阚寻找沈丹诗的身影无果，就和胡人杰轻声聊了几句。
胡人杰赞了悟净大师几句，便不再说话。一些人站了一会儿，有的犯困，就回房睡觉去了。王阚也想走开，胡人杰却拉住他的袍袖说：“应该快了，等大师教了睡眠之术再睡不迟。唉，我最近老是失眠……”
王阚也对悟净大师的睡眠之术产生了好奇，就接着等。
等了十几分钟，先前那三个人容光焕发地出来了，说果然能一下子进入睡眠状态，真是神了。
此时胡人杰和王阚已站在前面，就被沙弥引进房去了，另有一名男老板也跟着进去了。
悟净大师端坐在蒲垫上，面相庄严，双手合十。王阚和胡人杰及那位男老板打坐于蒲垫上，坐禅一般闭目端坐。
悟净大师首先讲法开示：“佛教十二缘起的第八个环节叫‘受缘爱’，爱是众苦之缘，与外界接触后产生了贪爱之心，便成众苦之源。随性，随缘，则苦海无边。要以清净心应对生活危机，凡事向自己内心寻找解决的方法，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就是禅的智慧，佛法禅道，可解人之愁苦，心之冥顽……”
王阚听得入神，他听悟净大师又说放下一切，他真想放下一切，在这禅房里，他就感觉自身虚空起来，一遍遍随大师轻诵经文：“眼观鼻，鼻观心，心观空……”然后又听大师说现在已生出翅膀，飞在无垠的蓝天之上，身边是飘浮的白云，美丽的仙鹤，王阚脑海里果真是这幅图景了。
紧绷太久的神经似乎已完全放松下来，王阚安详地端坐着，进入了一种睡眠状态。他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是在哪里，在干什么，他只觉得是无边无垠的宽广，在浩渺的蓝天里飞翔，他想和人说话。因为四下里静得只有白云飘过的声息。
后来他听到一个庄严的法音：“你将飞向乐土，但要放下身心的牵扯。”
他说：“我已放下了，我身上什么也没带了。”
法音说：“不，你内心还有尘世的因。”
他有些糊涂，问什么是尘世的因。法音说欲望企图就是因。
他又想了想，想起他的二十亿计划，想起马响莲，他明白自己的确是有尘世的因。他问怎么才能放下这尘世的因。
“说出来，用心说出来，统统说出来，我剪断它，让它结不出果……”法音庄严厚重，循循善诱。
他按照法音的引导，开始说他的焦虑，说他没成为亿万富豪之前焦虑不安，现在成了亿万富豪还是焦虑，他说：“我要放下这一切，那些钱都是身外之物，我不要二十亿，我已有了三亿，我要撤销我的行动计划……”
法音问：“什么行动？”
他缓缓地说：“我的行动——”
禅房门猛然一震，发出刺耳的巨响，接着房门外有人惊叫：“失火了！失火了！”
王阚在那一刻猛然惊醒，他睁开眼就看见悟净大师和胡人杰竟就站在他面前，而那位男老板已歪在蒲垫上打出了轻鼾。
他茫然地问神色失望的悟净大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
胡人杰已走了出去，木窗外出现了一片火光。
面对李姗姗，石无尘想好的话又没说出来。
他本想提醒一下李姗姗，可他一进天儒集团，李姗姗就迎着他笑了，那种亲切依恋的笑，让他如沐春风。
天儒集团的员工在有条不紊地办公，石无尘问了李姗姗一个问题：“国际上通用的标准，一家企业的成功与否，不是以利润值来衡量，而是根据其可持续发展能力，你觉得天儒集团成不成功？”
李姗姗看石无尘一脸郑重，就把这个问题推给了王阚：“这可要由王董来回答了。大哥，您怎么啦？”
李姗姗肯定看出了他掩饰不住的神色，进入李姗姗的办公室，石无尘本想说出阳若兮那个担心，可话出口又变了：“小李，你觉得天儒是狼性企业还是羊性企业？”
石无尘有个著名的经济学理论，就是将企业分为两种：一种狼性，一种羊性，没有第三者。他的理论是，狼性企业以猎杀羊性企业为生，其目标不在产品本身，而是针对企业，其着眼点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其经营手段自然是血腥的，属于掠夺型。而羊性企业则以顾客为目标，企业就像羊吸出奶、割下羊绒一样，以自身产能获取利润，属于创造型的。
李姗姗刚要回答这个问题，办公室电话响了，是王阚打来的，问有什么事。李姗姗说：“石老师找您，在公司呢。”
王阚要石无尘接电话，说还有两个小时回来，要他等等。
“好，没事。”石无尘点着头，“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聊聊。”
阳若兮要石无尘晚上缠住王阚到十点，她还要再去王阚别墅查找一番，因为白天不好行动。
坐在石无尘身边，李姗姗笑着说：“看来老师有事找王董。”
石无尘还是不大清楚李姗姗的心思。在李姗姗心目中，她以为石无尘应该是对王阚说她的事。作为大事，石无尘也许想给她和王阚做媒呢。这个良好的幻想在她心里潜伏好些天了，她也更真切地明白自己叫石无尘“大哥”，其实还有这一层心思。
不过，她又犯起愁来：王阚是安排她吸引住石无尘的，他肯定有他的打算。如果石无尘这个时候做媒，王阚一定会生气的。所以，她想先探点口风。
石无尘闻着李姗姗身上的清香，头又有些昏了，他微微闭上眼，笑笑说：“小李，你猜猜？”
“猜不着。老师，您何时有空，我陪您去休假。”李姗姗妩媚地一笑，“只有和您在一起，我才浑身轻松，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要说石无尘那一刻不激动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凭他老男人的经验，他感觉出李姗姗脸上笑着，眸子却有着淡淡的忧郁。他生出怜悯之情，点了点头。为了避免情感的进一步发酵，他提出到各办公室走走，李姗姗爽快地陪他出去了。
将各部门转了一圈，石无尘没看见汪克夫，李姗姗也没提。石无尘又在公司展示栏驻足，望着王阚和那位同学及他的合影，莫名地又心悸了一下。
王阚回到公司时，已快到下班时间。他叫李姗姗也陪石无尘一起去俱乐部吃饭，李姗姗瞅瞅石无尘的神色，笑着摇头说：“老师有事和王董你说呢，我就不去了。”
石无尘也不希望李姗姗在场，那样就不好谈了。他对李姗姗点了点头。
石无尘还是头一回去中天俱乐部，里面的奢华令他吃惊。当王阚在包房点了一桌丰盛菜肴时，他不由嗔怪王阚浪费。王阚满不在乎地说：“老师，您不浪费，总有人浪费的。”
王阚这次习禅之旅，事后想起来有几分后怕，他在回来的路上慢慢回想当时的情形，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失火，他肯定将肚里的计划和盘托出了！他想起沈丹诗短信上说的催眠课，那无疑是提醒他了。那么，失火也许是沈丹诗所为？
离开寺庙时，王阚和沈丹诗不坐同一辆车，他也无从观察出沈丹诗的表情。他觉得蹊跷的是，悟净大师为什么给他催眠？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取他的要害？当时胡人杰似乎没被催眠，他如果知道了行动计划，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路上想来想去，王阚怀疑胡人杰串通悟净大师蓄意为之，目的就是套出他的真相！
坐在俱乐部包房里，王阚给沈丹诗发了条短信：好吗？
他这条短信有两层意思：一是问她没事吧，再则是问目前的情况，当然是有关他的情况及相关局势。
沈丹诗回复了两个字：还好。
石无尘见王阚一直心不在焉的神情，便夹起一块鲍鱼，自问自答：“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什么？虾就吃水。结果水没了，大鱼小鱼都得死。”
“老师，您说什么？”王阚没听清楚。
石无尘别有深意地看了王阚一眼，举起酒杯说：“小王，记得我们很久没单独一起聊聊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现在可是两眼一抹黑呀。”
王阚条件反射地手一抖，说：“老师，商场险恶呀！”
石无尘笑笑说：“那就说给老师听听吧。”
石无尘决定先抑后扬，一步步深入，要让王阚说出真话。如今想要一个人说真话太难了，连钟平都把办公司的事瞒了他大半年。他并不奢望一个学生对自己无话不谈，但在大是大非的关键问题上，他不希望再受蒙骗。
对石无尘的反常，王阚一直在思忖，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老师听了阳若兮什么话。
阳若兮在怀疑他，他知道，他甚至可以断定，跟踪他的车就是阳若兮派来的，还有那个曾摸入别墅的黑衣人。他真不知该如何对老师说这个问题。
沉默了好一阵，石无尘将那个小金属盒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小王，你看看吧。”
王阚拿起小金属盒，按了一下按钮，里面清晰地传出他的声音：“跟上她，你速战速决！记住，她叫马响莲！”
接着传出另一个男声：“好的，放心。”
石无尘看见王阚的脸色急剧一变，慌忙按掉播音键，又猛喝了一口酒，笑笑说：“老师，原来您还是FBI啊，这事您误会了，我是叫员工去和她谈份合约……”
石无尘不相信事情这么简单，他叹了口气说：“小王，你有什么事，最好别憋着，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王阚举杯和石无尘碰了一下：“老师，我知道您一直关心我，我也知道这窃听不会是您干的，老师，不说这些了，干……”
石无尘和他干了一杯，看了时间，才八点一刻，于是他要王阚将天儒集团的经营情况详细地说一遍。王阚看上去若无其事、谈笑风生，这让石无尘又摸不着底了。
十点不到，石无尘收到阳若兮的短信：行了。
石无尘望着面前的王阚，心痛了一下。他知道，阳若兮一定又查出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