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招待所房间出来,已是晚上十点。王阚在石无尘走后,又在房间休息了一阵。这时,他接到邹副局长打来的电话:“王总,我请你吃夜宵吧。”
王阚马上想到:邹副局长就在招待所。他淡淡地说:“邹局长这么有雅兴,那就来吧。”邹副局长却说他已在招待所外的酒家准备好了夜宵。
对这个不速之客,王阚基本可以断定来者不善。邹副局长肯定和胡人杰早已密谋好了。他不知道邹副局长此行是胡人杰的意思,还是其个人的目的。
王阚走出招待所大院,就看见身着便装的邹副局长一个人站在街边树下,浓白的烟雾遮去半个脸。
“我们边吃边聊。”邹副局长语气平淡,先走向酒家,推开玻璃门进去。
王阚跟着进去,进了一个包房。此时店里没什么客人了,两个人一落座,服务生就端菜上来了,还上了一瓶五粮液。
王阚说:“酒就不喝了吧。”
邹副局长哈哈一笑,说:“酒壮人胆嘛,喝点酒才有气氛。”
上次邹副局长暗示其子女留学要几十万元,王阚并没有买账,他觉得邹副局长要钱要得太勤太多了点儿,如果他爽快给了,正好说明他心虚。
此时邹副局长却没有谈钱的意思,干了两杯酒,说起了胡人杰:“大家都是朋友,朋友的事,我是要帮忙的。不过,我也有我的原则……”他说胡人杰虽然是个大老板,但有些事还得他去了结。像风帆集团拆迁一些钉子户,施工中一些问题,没有他是很难办的。
王阚明白邹副局长的话意,笑着敬他一杯:“县官不如现管,邹局长虽只是处级,但我看职权重要性不亚于部级领导。”
“王总这么说,我可高兴死了。”邹副局长也斜着眼,敞开衣领,露出一副流氓嘴脸,“所以我这人是很讲义气的,是兄弟,我两肋插刀!”
王阚点点头说:“那怎么样才能和邹局长做兄弟呢?”
邹副局长一笑,举起酒杯和王阚碰了一下,几分神秘地说:“今天,我又去凤悦山庄看了看,那地方果然是个好去处啊……”
王阚头皮麻了一下,邹副局长提凤悦山庄,肯定不是无的放矢。他心里寻思:莫非邹副局长对私扣马响莲了然于胸?
邹副局长自顾自地吃菜,又说道:“昨天,我手下把那个黑乌和其女友抓了,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告诉王总你……”
王阚更是一惊,手里的酒杯一颤,酒水倾出,他望着邹副局长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王总,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没有休息好?”邹副局长干笑两声,满脸诚恳之色,“王总,不好意思啊,不过,问题应该不会扩大吧,那个黑乌和其女友只是涉嫌吸毒,我的手下在他车里发现了一小包海洛因……”
王阚松了口气。他明白了,邹副局长显然是想和他谈条件,并没有将案子扩大的意思。当然,条件肯定很苛刻。他心里叹息,那天让黑乌将马响莲送回去后,他就给黑乌卡上打了一百万元,叫黑乌带其女友当天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没想到还是没走成。
这包房里开了暖气,王阚却感觉有嗖嗖寒意。
邹副局长对这种气氛似乎很满意,他几分欣赏地望着王阚,语气却很诚恳:“王总,你应该明白了,我也是为兄弟两肋插刀,有什么得罪之处,请不要怪罪于我啊。”
王阚没说话,他想邹副局长到底还抓住了他的什么底牌,他才能兵来将挡。此前他和石无尘在招待所待了三个小时,石无尘已答应为他出马了,也收下了他拿去的《百虾图》。王阚想他的胜算还是很大,只要那位领导一发话,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当邹副局长又说出一句话时,王阚再也镇定不了了,腾地站了起来。
邹副局长说:“那位金西喜金小姐,今天下午也飞来北京了,现住在我们安排的地方。”
这两个多月,王阚几乎要将金西喜淡忘了。他潜意识想忘掉这张牌,他给了金西喜一大笔钱,让她不要再来中国,把一切都忘掉。他站了一下,意识到有些失态,又坐了下去,笑笑说:“是吗,金小姐来有什么问题吗?”
王阚不相信金西喜没接到他的电话会飞过来,他认为邹副局长在试探他。邹副局长却不以为然地迎上他揶揄的目光:“那么,王总你不妨打打金小姐的电话,你不是知道金小姐新的手机号码吗?金小姐可是严格遵守你的约定,不主动和你联系啊。”
话说到这个地步,王阚只得打了金西喜的电话,果然听到了金西喜惊喜的声音:“你……你没事吧,你醒过来了?他们说你撞车昏迷过去了,我这才飞过来,又进不了手术室……”
王阚明白了,邹副局长和胡人杰采取了这种卑劣的手段将金西喜骗了过来,无疑是想逼他就范。
他艰涩地对手机说了一句:“你被骗了,我也被骗了。”
金西喜那边传来惊愕的轻呼,然后没了声音。
王阚直视着邹副局长问:“你们想怎么样?”
邹副局长掸了掸烟灰,望向窗外,又回过头来说:“胡总说了,把你从他那里和马总那里得到的,全部退给他,他可以放你一马。”
“他真的可以放我一马?为什么?”王阚捂着头,声音有些虚弱。
邹副局长将杯里的酒喝干:“两天,只有两天时间。王总你的时间不多了。”
王阚想起重症病房的李姗姗,他很想撕破脸朝邹副局长大骂一顿,又想更应该大骂自己。他自以为聪明绝顶,他一直坚信富贵险中求是个真理,却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境。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石无尘也帮不了他了,因为胡人杰和邹副局长已找准了他的死穴。
这个死穴,就是韩国商人一案。
其他的事情可大可小,唯有这件人命案,是翻不过去的。要想翻过去,就必须答应胡人杰的条件。而且,以后他也将被人主宰。
他长长叹息一声,重重地点点头说:“好吧,我同意了。”
邹副局长起身离开,这才不无得意地回答王阚先前的问题:“为什么会放你一马?因为你是个出色的演员,能主动配合演好一场戏……”
当王阚说李姗姗坠楼昏迷后,石无尘就惊呆了。接下来的那两个多小时,石无尘就像失去了魂魄。
王阚约石无尘在招待所见面,石无尘就觉得不寻常。王阚一直沉默,直到石无尘一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阚才说出李姗姗重伤住院一事。
房间里死一般沉寂,石无尘眼眶里满是泪水,用纸巾揩去又涌出来,他是深深地自责。过去他认为物质放到银行那边拿不走,而情感反而是身外之物。他认为这都是自己的错,是他使李姗姗陷入两难境地而心思恍惚的。他无法原谅自己,当即便要冲出房间去探望李姗姗。
王阚在他身后说:“老师,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石无尘回过头来,看见王阚颓废的脸和几根灼目的白发。他似乎预感到什么,慢慢折回来坐下。
石无尘急切地问:“快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王阚叹气道:“老师,姗姗发生不幸,也是我照顾不周。我知道她爱我,她担心我,她一定是得知我出事,才失足掉下楼的……”他轻缓地诉说,末了加重了语气:“所以,老师,请您帮帮我,我不能输……”
石无尘紧张地听王阚说了胡人杰和邹副局长现在以韩商一案要挟他的事,他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忙问:“那该怎么帮你?”
王阚就拿出带来的画,他说首长不会收钱,但把这幅画送他的家人,应该会收下。当然得石无尘这样的关系去送。
石无尘望着画轴,他明白这画肯定不是一般的画,一问果然是《百虾图》,他陷入矛盾之中。而一方面是师生之谊,一方面又是对李姗姗的内疚,石无尘很快下了决心:他决定破一回例,去送这幅画。
见石无尘点了头,王阚竟屈膝向他跪下了。
从招待所出来,石无尘心急如焚地又去医院探望李姗姗。李姗姗的家人还没赶到,两名同学和天儒集团的两名女孩在陪护。他看见李姗姗昏迷的脸,闻到的那股清香像刀一般割着他的心,一下一下地疼痛。他怕被看出失态,不敢多做停留,就匆匆出来了。
拿着那幅珍贵的《百虾图》,他一路恍惚地回家。钟平已睡下了,客厅灯没关,给他留着。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光鲜的生活背后,竟是如此残酷的真相。在商言商,不干净难免被人抓住。他不敢深入地想下去,他焦虑万分。
王阚曾是他的得意之笔,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值得为王阚骄傲的。现在,一切都颠覆了。
李姗姗是他的依恋,他曾美好地认为可以一直美好下去,而戳破了那层关系,美好也难以维系。
他抱紧怀里的《百虾图》,就像抱紧自己的救命稻草。
石无尘想:虽然这事风险太大,但他必须去做。为了王阚,为了李姗姗,也为了自己。
这是那么漫长难熬的两天,王阚把自己关在别墅里,他关掉手机,什么人也不见。
胡人杰的条件够狠,除了全盘挖回那二十几亿,还彻底击溃了王阚的自尊和梦想。但他真的别无选择,他虽然也巴望石无尘找那位同学打招呼给他脱困,可眼下他得先稳住胡人杰和邹副局长,不然事情捅出去就真的无法收拾了。
在第二天下午,王阚终于上网,通过国际网银完成了转账手续。他账户上的二十三亿人民币瞬间到了胡人杰的秘密账户上。他不能不佩服胡人杰的老谋深算:二十三亿就这么来了个乾坤大挪移,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胡人杰名下!
办完手续,王阚长吐一口气,反而有了想死而后生的念头,过了一阵,他打电话给胡人杰,说已经办妥了。
胡人杰显然已收到巨款转入的信息,他亲切地喊声王老弟:“王老弟,金小姐那里是给你送过去,还是你去她那里?我安排一下。唉,这两天我也太忙了。”
王阚说不必了,送她回国吧。他也想见见金西喜,可他实在丧失了见她的勇气,就如同他已没有勇气去医院见李姗姗一样,他也不敢再见阳若兮,他缺乏勇气见任何人,哪怕公司的前台小姐。
胡人杰宽慰地说:“好,不见就不见吧。王老弟你放心,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我马上安排金小姐回国,一切都会风平浪静,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胡人杰没再提那标王地块一事,也没再让王阚和吴绮丽谈善后事宜。王阚不知是失落还是懊悔。他记得从以假合影、假画掘得第一桶金,到今天正好六年五个月。这么快,他就被打回了原形。
眼下,他真的又回到了过去,天儒集团账面上只有两百多万元,到时支付大厦租金和员工工资都不够。不过他个人卡上还有一千多万元,那是以备不测之需的,他唯一抱有的一点幻想就是石无尘的关系——那是他唯一的翻身途径。
利用这段时间,王阚想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历程。首先就回想起他和阳若兮住地下室的情景。那时两个人充满青春活力,充满憧憬。想起这些,他猛然想起了阳若兮。他想阳若兮又在干什么呢,她怎么再没露面了呢?
似乎这就是人的一种感应力,他想到阳若兮时,手机就悦耳地响了起来,竟是公司调查部吴主任打来的,声音有些异常,问王阚在哪里。王阚说他在家里,又问有什么事,他以为吴主任知道了一些事,没想到吴主任说的是阳若兮,“王总,我刚在网上看到一条新闻,图片里面的死者……有点像阳若兮……”
王阚蒙了,忙问:“在哪里?哪里出事了?!”
吴主任说新闻上说是在京郊一条河里,刚发现落水的车和车里溺亡的女子。吴主任问是不是派人去证实一下。
王阚的脑子里出现一瞬间的空白,就像意识流忽然断了电。过了几秒钟,他才有了意识,呜地哭出声来,不可遏制。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跟踪他的白色车。
他声音急促地交代吴主任:“快,快去查实!……给我电话……”他的声音到后面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了。
他几分踉跄地冲进书房,打开电脑,刚出现界面,他发现桌面上醒目地出现一个视频文件,文件名是:阳若兮十二月八日。
王阚的手抖了一下,这个视频文件从来没有过,十二月八日是他的生日,也就是五天前。那天,他和石无尘在俱乐部会面后,就去了白晶的住处疯狂了一夜。难道阳若兮那天回来过?
视频里首先出现一束康乃馨和一个大蛋糕,接着露出阳若兮灿烂的笑脸。阳若兮对着镜头做了个手势,唱起了生日歌。歌毕,她说:“王阚,我今晚来到了家里,我知道你不在,你也许忘了今天是你的三十二岁生日,你想的东西太多了,你把自己都忘了……你知道吗?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哦,你该悬崖勒马了……”
王阚感到泪水滴在手背上,他想自己真的忘了前几天就是他的三十二岁生日。他不但忘了自己,还忘了阳若兮。
视频里阳若兮还在板着脸说:“王阚,我们过正常人的生活好不好?我不求你大富大贵以及所谓的成功,只求你过得快乐安心。我知道,你现在过得并不快乐,你绞尽脑汁地算计,提心吊胆地生活。我知道,你肯定对我隐瞒了很多,我现在就想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我相信我的直觉,当然还有当年那幅《百虾图》的证据,这怎么又摇身一变,成了真品……还有那些合影,还有那个金西喜,我都想知道真相……我和石老师都希望你好好做生意,我们要拯救你这只迷途羔羊……”
接着,阳若兮又笑容灿烂,她背靠着客厅的墙,将蛋糕上一一插上的三十二根小蜡烛点燃:“王阚,记住,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就在你身边盯着你,你甩不掉的,即便你什么都没有,也还有我呢。我今天回来给你过个生日,我会把花和蛋糕放进冰箱里,你一定要记得吃哦。好了,我代你许个愿吧……”
阳若兮双手合掌,闭上眼睛,嘴唇轻轻翕动,然后睁开星眼,一口气将三十二根蜡烛吹灭……
阳若兮真的回来过!王阚流着泪忙打开监控视频,回放到那天,果然看见阳若兮一身黑衣溜了进来。
王阚冲出去拉开冰箱门,蛋糕和鲜花果然仍在,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他含泪闻闻鲜花,吃了一口蛋糕,强忍着拿出手机拨打吴主任的手机,问道:“情况怎样?”
吴主任有些支吾地说:“还……还在证实……王总……你别急啊……”
王阚的心又咯噔一下,他仍不敢相信地冲进书房,打开网页查看新闻,果然看到最新的新闻图片:白色车,身亡的女子。女子的脸部清晰地展露出来了,正是阳若兮!
“若兮啊!”就像大厦轰然倒塌,王阚的心肺像被猛然扯掉一般,痛得滚倒在地。
在公司吴主任赶来时,王阚强撑着准备出去,可他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爬起来又趴倒了,全身抽了筋似的。吴主任忙将他扶到沙发上坐下,问要不要叫医生。
王阚摇头。然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木然无语。他终于放弃了出去的念头,他怕见到阳若兮的遗体更失控。他对吴主任挥挥手说:“去吧,好好处理一下若兮的后事……”
王阚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他这才更真切地发觉:他是真正爱着阳若兮的。虽然面对清纯可爱的李姗姗,他也动摇过,心猿意马过,但相比共过患难、相濡以沫的阳若兮来说,那种饱含感情的爱才更高尚,更不可或缺!
到第三天下午,他想他必须去看阳若兮最后一眼,吴主任来电话说警方已排除他杀可能,将进行尸体火化。他嘶哑着声音说:“就让我看最后一眼再火化吧。”
他强撑着起来,公司派了车过来,在去殡仪馆的路上,王阚还一次次幻想阳若兮会活过来。
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已躺在殡仪馆等候火化的阳若兮一动不动,任王阚泪雨滂沱。他揭开盖布,发现阳若兮的脸有几分浮肿,那是河水浸泡了几天的缘故。她额上还撞出了皮外伤,那是撞着玻璃了。她的眼睛紧闭,嘴唇紧抿,还是那坚决的弧度。
工作人员后来将王阚扶开,将阳若兮拉向火化炉。
此后两天,王阚还一直待在别墅里。他想留下阳若兮一点东西,可阳若兮的父母将阳若兮的骨灰盒抱走了,甚至没和他说一句话。他坐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看阳若兮留给他的视频……
吴主任又来过两次,除了送来盒饭,就是说公司目前有点涣散:汪克夫已拉走一批人马,据说已成立一家公关公司。
吴主任还汇报了李姗姗的病情,说她正一点点好转。
王阚尝试给石无尘发了条短信,没想到石无尘马上打电话过来,有点兴奋地说已和同学的秘书联系了,这两天就安排去同学家拜访。
石无尘还不知道阳若兮的事。在这个城市,每天有太多太多信息,多得让人目不暇接。王阚也让吴主任封闭了这个消息。
和石无尘通了电话,王阚又燃起了希望,他身上恢复了不少力气。他和吴主任回了公司,召开了全体员工会议,通报了汪克夫走人和李姗姗的病情。他让财务部给员工每人发放一笔奖金,以稳定军心。
会后,他走进自己办公室,经过李姗姗的办公室时,他竟又感动了起来。
坐在老板椅上,他正想着胡人杰,手机响了,竟是张鑫打来的。
张鑫声音焦急而愤怒:“王总,你是不是在骗我们?!”
王阚心里一惊,强作镇定地问:“怎么了?”
“马总刚刚又被纪委带走了!”张鑫气急败坏地叫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