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分，州西瓦子曲尽人散，曹文逸枯坐在路旁的茶坊里，看着彻夜莹煌的灯火一一熄灭。高登还没有回来，茶坊里坐着几个浪荡子，肆无忌惮地看着曹文逸交头接耳，想来是在议论这个孤身一人的女道士。
曹文逸摆弄着高登给她编的口哨，独自想着心事，无视他们的存在。此时太阳即将升起，东边的天光开始蚕食遮天盖地的夜色，曹文逸的心也像天色一样，半明半晦。
虽然只是被高衙内牵了一会儿手指，托了一下下巴，这个夜晚对于曹文逸来说，却是前所未有的旖旎风流。但是现在，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明天就要参加科举考试，可是去没有认真温书的学生，对一切都心里没底。凶手因为他们的巡夜而退却了吗？还是说谋杀已经在一个他们没有看到的角落里发生了？
茶博士殷勤地给曹文逸换了一壶热茶。曹文逸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她虽然并不口渴，还是感激地朝茶博士笑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下肚，曹文逸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眩晕，房顶和地面之间的距离忽远忽近，连她坐着的凳子也开始摇晃。她用力地抓住桌子不让自己倒下，却发现力量似乎被抽空了。
“倒也，倒也。”浪荡子们贱笑着围了过来，等着欣赏曹文逸惊慌失措的表情。
曹文逸骨子里是个倔强的姑娘，此时落入陷阱，也不愿让敌人看到她惊慌。她面无表情地将口哨放进嘴里，用尽全力把它吹响。
浪荡子们先是吃了一惊，后来发现哨声没有飞出多远，就湮没在清晨的鸡鸣狗吠声中，又放肆地大笑起来。
“曹仙姑莫非还想多叫几位师姐师妹过来陪我们兄弟乐乐？”其中一个人伸手来拖曹文逸。
“果然，下流话只有高衙才知道怎么说会有趣。”曹文逸突然笑了出来，“我本来还担心自己是因为初踏红尘，受不住诱惑，转了性子，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只是喜欢高衙内啊。”
“专气致柔神久留”，曹文逸大袖一甩，手掌裹在袖子里，然后搭上那个富家子弟的手腕，一拧一抛，像扔稻草人一样，把他扔了出去。
又一个浪荡子弟飞扑上来，“不汲灵泉常自流”，曹文逸拂尘点出，浪荡子胸口撞在拂尘的顶端，一声不吭，软到在地。
浪荡子们眼看曹文逸晃晃悠悠，随时都会倒下，却没想到她仍然有出手的余力，一时没人敢冲上来。
曹文逸打倒了两个人，心却不断地下沉。她修炼灵源大道，对体内的精气掌控自如，中了蒙汗药，也不至于马上就身为鱼肉，任人宰割。可是她每使一分力气，蒙汗药的药力就会多渗透到她体内一些。曹文逸暗自盘算，还有三拳，在蒙汗药完全发作之前，我最多只能再打出三拳。高衙内，你在哪儿？
高登正在李文真的房间里读道经。
按照曹文逸的指点，高登悄无声息潜入太和宫，毫不费力就找到了李文真住的屋子。他双手负载背后，昂然挺立，借着月色扫视床帏、书架、案台，一派智珠在握、蛛丝马迹尽收眼底的样子，可是想到旁边并没有观众，高登不免有些气馁，只好放弃凹造型的念头。
李文真被杀，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她的房间早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高登也没有奢望能在这个房间里找到凶手留下的痕迹。他是《CSI：犯罪现场调查》的忠实观众，知道痕迹学的厉害，只要一根发丝、一滴血液、一枚指纹，就能顺藤摸瓜，找出罪犯。可是在这个时代，哪怕能找到这些痕迹，也派不上用场。
高登之所以要来李文真的房间看看，是因为只有让自己身处李文真生活的环境之中，对他来说，这位女道士才不是一个空虚的名字，而是一个曾经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高登相信，从一个人的房间——色调冷或者暖、装饰简单或者复杂、器物奢华或者使用——可以看出她是什么样的人。
曹文逸说，李文真出家之前，是一位贵人的妾侍，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是她在太和宫里的房间，即便不算居徒四壁，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个乐于跟青灯古佛为伴的人，才能在这里住下来。
这让高登觉得有点不对劲：李文真出家的时候，据说捐了一大笔款子给太和宫，不至于生活凄苦。何况她身边一直有婢女服侍，这更不是苦修之人应有的做派。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名侦探高登指着书案在心里说道，李文真在这个小天地里找到了某种超越华服美饰的乐趣——既然这个房间里没有栽种萝卜、茄子和黄瓜的迹象，对于单身的女道士来说，有趣的东西只能在书案上了。
高登把原本是摞在一起的书籍，一本一本平铺在书案上。看书名，李文真的藏书都是些《道德经》、《太平经》、《正一经》、《灵宝经》、《黄庭经》、《心印经》之类的道士必读书目，连一本选读书目都没有，高登不免在心里鄙夷她的阅读范围过窄。
不过高登转瞬之间想到，《神雕侠侣》中少林寺珍藏本《楞伽经》里藏着《九阳真经》，《鹿鼎记》八旗分掌的《四十二章经》里藏着满清龙脉的地图，这些道家的经书里藏着什么秘密也未可知。
凿壁借光容易被发现，囊萤映雪一个太麻烦，一个季节不合适，不过幸好还可以映月读书。高登冒着近视的风险，在月光下一册接一册地翻看这些折经装的手抄本，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手风琴演奏家，哗啦一下把经书拉开，飞速看上一遍再合上，然后哗啦拉开另外一本。高登这样演奏了四五本道经之后，终于在《黄庭经》的夹缝里发现了一部名为《女丹经》的经书。
《女丹经》不过两三千字，仅仅相当于一个手残加脑残的网络小说作者一天的更新量。可是高登足足读了两刻钟，仍然不明《女丹经》里写了什么。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高登每个字都认识；一个词一个词地看，高登也能理解一大半；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看，高登就不知道作者在说什么了。比方说，书里提到的“文火”，高登知道这是适合炖汤的火候，书里提到的“武火”，高登知道这是适合煎牛排的火候，可是“文火武火”后面跟着“姹女婴儿”，高登就糊涂了。
就在高登试图判断究竟是《女丹经》是一本食人魔的菜谱，还是这些词汇的背后有自己不理解的隐藏含义时，他听到了芦苇口哨被吹响的声音。
曹文逸的反击只吓阻了浪荡子们一小会儿。想到刚才她坐在凳子上，只是把冲上来的人打到，却不主动出击，浪荡子们确信她的力量正在流失，于是站在远处，把桌子和凳子丢过来。曹文逸左躲右闪，身姿优美得像风中飘摇的一片落叶，然而落叶终将停于地面。
“但知恬淡无思虑”，曹文逸错歩转身，两个左右夹击她的浪荡子撞个满怀，互相纠缠着倒在地上，可是这是也耗尽了她最后的力量，曹文逸再也站立不住，伏倒在桌子上。
“中了迷药还这么能折腾，真是个带劲的女人。”有人这样说道。
“本公子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一会儿本公子也要排在第一位。”另一个人恨恨地说。
“喂，你们几个，要排顺序的话，这位文逸真人，是小生先看中的。”第三人说。
曹文逸听到高登的声音，可是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脸上一定带着讨厌的笑容吧？曹文逸心想。跟着她便听到拳头击打身体的沉闷的声音，听到骨头断裂时尖锐的声音，以及随之而来的惨叫与哭号。
她听到高登问道：“请问，你们给文逸真人下的什么药？是不是江湖上传说的那种，必须要跟人交合才能解毒的奇淫合欢散？”
浪荡子弟们一边大声**，一边向高登保证，他们用的只是普通的蒙汗药。
“真不会说话！你们难道不能回答‘是的，我们给文逸真人下的药，就是必须要靠与人交合才能解毒的奇淫合欢散。’吗？”
曹文逸觉得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横抱了起来。她一点都不担忧，因为她又嗅到了那个无法形容，甚至不确定是否存在的味道。她把脸埋在高登的臂弯里，听着高登心脏跳动的节奏，一下，一下，一下。
中了蒙汗药之后，曹文逸强自镇定，可是她的心跳忽快忽慢，让她烦闷欲吐。现在她的胸口贴着高登的胸口，心脏被高登的心脏带动，开始用同样的频率跳动，一下，又一下，沉稳而且有力。
曹文逸终于进入梦乡。
早起的行人远远看到一个纨绔子弟抱着一位道姑奔走如飞，都露出惊诧的表情，可是等他们看清那是高衙内，就默默地闪到一旁，彼此交换一个了然的眼色。
高登回到太尉府叫门，听到他的声音，门房和富安都跑了出来。富安是个敬业的帮闲，每天一早就会在太尉府候着，等待高衙内使唤。虽然最近觉得跟高衙内生疏了，也仍然没有丝毫的懈怠。
今天一早，富安看到高登抱着一位道姑回来，连忙询问是怎么回事。
高登随口说道：“没什么大事，这位文逸真人，中了点蒙汗药。”
富安闻言，热泪盈眶。
高登一时想不明白，边往偏院走，边问他哭什么。
富安拿袖子一抹眼泪，说道：“小人这些天来一直担心，衙内爷您变了，现在终于安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