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这一夜睡得无比不安，躺在床上一直迷迷糊糊，梦见自己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不停地奔跑，跑得连心脏都快要跳了出来，可是回头一看，仍然有一只可怕的斑斓猛虎紧追其后。猛地那老虎往前一蹿，把她扑倒在地，这感觉太过于真实，让她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摸了摸怦怦乱跳的心，半天才回过神来。
卧室里隐隐飘浮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江夏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阳台的门轻轻地被推开，黑暗中，一个红点若隐若现。她开了床边的台灯，看见江春默默地站在阳台边上，手里夹着一支烟，一丝青烟袅袅升起，脸上有着几分江夏从来没有见过的茫然无措，还没来得及收起就狼狈地呈现在她面前。
“哥哥，你怎么了？”江夏微微有点儿吃惊。
夜色蛊惑，江春张了张嘴，喃喃地说：“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江夏打了个哈欠：“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没事了。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帮你点了些安神香，好好睡吧，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
江夏轻轻唔了一声，又渐渐地睡着了，可能是安神香的作用，也可能是江春在身边让她安定，这一睡，再也没有噩梦来骚扰她。
第二天，江夏依然有点儿病恹恹提不起劲来，江春见状安排全家去了邻市的一个度假山庄。山里的空气很新鲜，纵然是隆冬，四周仍是碧绿碧绿的各式常绿树，把整个山庄点缀得生机盎然。山庄里景致浑然天成，设计匠心独特，山庄旁还有一池温泉，常年冒着热气，冬天的时候更是白雾缭绕，犹如人间仙境。
江小帅整天都迈着小短腿说要到温泉游泳，吵吵闹闹中，江夏忽然一下子就顿悟了。其实她是个多么幸福的人，有爱她的哥哥，爱她的江爸爸江妈妈，爱她的孙阿姨，爱她的小帅帅，爱她的程风行……亲生的父母也在天堂看着她，她还有什么可以伤春悲秋的？
一回到现实中，江夏忽然想到程风行好几天都没有打来电话了，不由得心里有点儿纳闷，看看手机，山里信号很不好，偶尔才一格，用固定电话打过去，程风行的手机也关机……
在度假山庄住了一个晚上，江夏归心似箭，江春也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吃完中饭就从N市赶了过来，说是江爸江妈在家里祭灶，让他们晚上一定要赶回去一起吃饭。
一进家门，就是浓浓的年味，大门上倒贴的福字，门厅里五颜六色的祭灶果，房间里浓浓的饭菜香……江小帅趁江夏不注意，偷偷地伸手去拿祭灶的糖果，还没拿到就被孙阿姨拦住了：“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小帅啊，这个不能拿，跟奶奶去屋里，我们去吃巧克力。”
江夏瞪了他一眼：“不许吃！小虫子都要爬到你嘴巴里了。”
江小帅哭丧着脸，伸出了小指头说：“妈咪，就吃一点点，一点点嘛！”
里面的江妈妈一把抱起小帅：“好好，外婆给你吃一点点。”
“真是隔代亲，妈，我记得小时候我要吃零食你还给我规定时间呢，怎么到小帅这里就不用了？”
江妈妈白了江春一眼，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屋里去了。
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围着餐桌坐好，江爸爸扫了一眼，问：“小行呢？”
江春轻描淡写地回答：“出国去了吧。”
江夏迫不及待地说：“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说着，她掏出手机，刚想拨号，外面的大门就被推开了。良久，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程风行出现在客厅的门口，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儿憔悴，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楂儿，眼睛里泛着红红的血丝，明显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他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江夏，你耍够我了没有！”
江夏霍地站起身，生气地问：“喂，你又怎么了？我什么地方耍你了？”
程风行看着她，忽然觉得疲惫无比，或许江春说得对，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水，一个是火，远看觉得对方都很美好，只是一旦接近了，要么火熄灭，要么水烧干。
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冷静一下，否则他一定会疯掉的！他摇摇头，后退了一步，语气漠然：“你没有耍我，是我自己头脑发热。你们慢慢吃，我走了。”
江夏推开椅子，疾步跟了上去，将程风行一把拉住：“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程风行抿着嘴不说话，这让江夏有点儿失望，她缓缓松开了他的手，闷声道：“你总是喜欢把话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肯和我说。”
“说了就有用吗？”程风行忽然觉得有些委屈，“你说你想我了，让我早点儿回来，我就连着赶了两个通宵，可是我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想告诉你我回来了，你的电话却像是永远不通一样。你说我回来就会有好消息，我就在你家门口等了一个晚上……如今呢？小夏，你有没有想过我找不到你是什么样的心情？你有没有替我想过，哪怕那么一点点？”
对这些质问，江夏根本无言以对。她有些发晕，她真的没想那么多，这两天她一直缩在自己的壳里，好像与世隔绝一样。
“对不起，我——可我是有原因的！”
“那你的原因是不是又和江大哥有关？”
江夏点点头，程风行忽然感到一阵心灰意懒：“小夏，不要总让我一个人默默地等，也不要让我这样忽喜忽悲忽上忽下，我也会累的。”说完，他大步走出了江家。
晚饭吃得食不甘味。江爸爸也一直沉默着，只是末了忽然问：“小夏你和小行在谈恋爱？”
在座众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孙阿姨。江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便求助地看向江春。
江春微笑着说：“爸爸你就少操这份心了。”
江爸爸看了江春一眼，长叹了一口气：“你们俩兄妹别把人欺负狠了。”
“谁欺负谁这可不一定。”江春淡淡地说。
“这世界上还有人可以欺负你？”
纵是江夏满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桌上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江爸爸又恢复了自己的大嗓门：“我说你多操操自己的心，小钰怎么很长时间没来家里了？你是不是也欺负小钰了？你们俩的事情什么时候办？我可等不及要抱孙子呢。”
江春继续低头吃饭：“不急，你还是先抱抱外孙练练手。”
恋爱中的人吵架应该是怎样的？
江夏自身经验不足，只好挖空心思想以前英国几个朋友的恋爱史，最后得出结论：男人们到了最后总会很有风度地找个台阶给女人们踩踩的。
第一天，江夏恨恨地想，这辈子都不原谅这个程三柱，让他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的。
第二天，江夏坏坏地想，要么稍微刁难一下这个木头吧，嗯，让他学小狗叫，或者可以让他给小帅当马骑……整整一天，她每隔几分钟就看看自己的手机，盼着铃声响起。
第三天，江夏傻傻地想，怎么一直不来哄我？她坐卧不安，等到天边的彩霞晕染了整个天空，站在夕阳的余晖下，她忽然浑身发冷——难道他是想要放弃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坐不住了，于是急匆匆地拎了包往外跑，险些和迎面而来的江春撞了头。
“你干什么去？”江春一把拉住她。
“我去找程风行。”
江春皱了皱眉：“别去了，他这两天好得很，B市的朋友来了，唱歌、吃饭、游玩，过得不知多滋润。”
江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我不相信！”
“好，那我带你去找他。”
Q7在马路上飞奔，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江夏打开车窗，呼啸而过的风发出尖锐的声音，让她的脑子忽然有点儿发疼。
“哥哥，停车。”江夏忽然打破了沉默，“我不想去了，我们回家。”
江春松了一下油门，旋即又踩了回去：“为什么不去，你不是不相信吗，不是说哥哥骗你吗？”
江夏觉得很害怕，在她经历了这三天的等待和期盼之后，她害怕看到程风行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会让她所有的信心都毁于一旦。
“不，我不想去了，随便他在干什么，和我没关系。”
“小夏，你不要逃避了。你如果期待程风行这三天像你一样把自己关在家里，为了你黯然神伤、神情憔悴，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不是这样的人，没有了你，他或者会伤心难过，但他依然是程风行，他的脚步不会为你停留，小夏，看看他六年前的反应，你就会明白了。”
江夏呆呆地看着他，忽然问：“哥，你是不是很讨厌他？”
江春愣了一下，却坦然承认：“是的，我不喜欢他。他把你抢走了，把我那个最乖最可爱的妹妹抢走了。我原以为，我们可以一辈子都只有彼此。”
“哥……”江夏不解。
江春没再说话，而是猛地一踩刹车，车子轮胎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他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到了，他们几个今天在这里吃饭，应该差不多了，你是要进去看还是在这里等他们出来？”
江春俊朗的脸上带着一股强压的忍耐，江夏看不懂，索性不再去想了。
饭店门庭若市，泊车的小弟举着荧光棒指挥着车辆，车辆的引擎声、喇叭声、刹车声混合着人们的送别声，显得十分嘈杂。忽然，江夏的脑子停顿了片刻，她看见程风行和几个朋友从饭店里走了出来。她想了想，还是打开了车门，走下了车。
隔着一条马路，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风榆阳和李飞扬在一起嘻嘻哈哈的，程风行和一个女人走在前面，江夏眯起眼睛，觉得那个女人很眼熟，她仔细在脑子里搜索了片刻，这才想起来，这个女人不就是程风行恩师的女儿，他的小师妹董佳怡嘛。
她往前走了几步，张嘴想叫程风行，却忽然发现她不知道该叫他什么，程风行？程木头？程三柱？还是她从小叫到大的那一声“喂”？
还没等她想清楚，只见董佳怡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停下脚步，笑得灿若春花，程风行的脸上虽然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看起来也很轻松。
不一会儿，江夏的脑子轰的一声，停住了脚步，眼前的一切仿佛慢镜头一样在她眼睛里上映。董佳怡转身抱住了程风行，嗔笑着在他耳边说话，而程风行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犹豫着覆上了她的背。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样，江夏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说什么，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忽然笑了，在这一刻，她脑子里居然掠过的是很久以前孩童时代的一句稚语：白雪公主要躺在那里让王子来找她，多没劲啊，我要演可以自己出去找王子的公主，王子都在家，乖乖地等着我来找。
她终究还是没有成为一个游戏世间万叶丛中过的公主，她还是爱上了一个王子，乖乖地等着爱她的王子披荆斩棘地来找她——可惜，她没有等到。
江夏一直觉得自己模模糊糊的，在一刹那的意识迷失后，她感觉到江春着急地叫着她的名字，车子的引擎声和油门声都隐约可闻。等到她把眼睛睁开，已经是在医院了。
“你现在什么感觉？头痛不痛？晕不晕？”费医生在一旁皱着眉头看着她，手里拿着一张CT片子。
所有的事情一下子涌入江夏的脑海，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小汪医生跟在费医生的后面，神情紧张地看着她，江春站在另一旁，满脸忧色。
江夏忽然觉得很好笑，她支起了身子问：“哥哥，你到底给我收拾了多少烂摊子啊？快一次性告诉我吧，别瞒着我了。”
费医生和江春对视一眼，江春朝他点点头：“我来和她说吧。这一阵子，麻烦你了。”
江夏看着两位医生走了出去，镇定地看向江春：“说吧，我是不是得什么病了？是不是没几天好活了，你说吧，我挺得住。”
江春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脸：“你这脑瓜子里每天都想些什么呢？不是什么大病，简单点说吧，就是你脑袋里有个血块，以前一直压制了你的一小部分记忆。如今这个血块压迫着你的神经，如果情绪激动就会导致头晕和昏迷。费医生有两个建议，一是手术去除，这个手术在脑部手术里不算复杂，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二是保守治疗，保持心态愉快平和，过个几年，血块应该会渐渐被吸收。”
“真的？不是那些韩剧里得了什么脑癌、白血病什么的？”
江春板起脸：“你能不能往好处想？”
江夏惋惜地说：“我还在想着，要是我快死了，我一定想干吗就干吗，就算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也没有人会骂我任性、幼稚、无理取闹。”
江春盯着她，想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似的。过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刚才的事情，要不要……叫小行过来……”
“用不着啦。哥哥，你就不要再给我收拾烂摊子了。”江夏耸耸肩，“发生了什么，我都忘记了。”
“好。小夏，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那当然，你永远都是最爱我的哥哥！就算嫂子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江春身子一震，定定地看着江夏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澈，翦水秋瞳中倒映出他的影子，那眼底有着她对他最真的感情。
今天就是大年夜了，江家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年货早已置办整齐，江小帅左手拎着一大袋五颜六色的烟火，右手拿着一盒摔炮，在小区的马路上东甩一个，西甩一个，忙得不亦乐乎。江夏无事可干，卷着袖子想帮孙阿姨整理物品，却被孙阿姨轰出了房间，说她越帮越忙。
不知怎的，江夏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程风行的房间。房间里好久没人住了，铺上没几个月的被褥却依然一股阳光的味道，想来孙阿姨一直在晒。
整个房间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物，她忽然突发异想，钻到床底看了看，发现床底下堆了两个大箱子。她吃力地将箱子拖了出来，打开一看，发现都是程风行以前在N市读书时的一些旧物。一些奖状、获奖通知、几张旧照片，照片里的程风行才十来岁，板着一张脸，小小的个子，带着从农村来的土气，定定地看着前方。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随即感到心里一阵刺痛，飞快地把照片翻了过来。下面是一些书，江夏翻开了几本高中课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解，字迹挺拔有力。忽然，最下面有个本子露出了一个角，依稀看得出是缎面的，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轻轻抽了出来，发现漂亮的缎面隐隐有些发黄。
江夏犹豫了片刻，屏住呼吸四处看看，偷偷地打开了第一页。扉页上的字歪歪扭扭的，日记的第一篇没有几行字：
我很高兴，终于可以和妈妈在一起了。可是妈妈这里有个很讨厌的女孩子，她长得真漂亮，可她真的很讨厌！我真希望能和妈妈一起回家去，那就再也不用看到她了。
江夏迅速合上了本子，飞快地把它塞入了箱子的最底下，又匆匆地把箱子放回床底。纵然在心里做了千百万次的自我建设，可她还是觉得无与伦比的伤心。幼时的程风行和现在的程风行交错在一起，冷冷地、倔强地看着她，眼神轻蔑，让她从骨子里感觉到了寒意。
从房间里走出来，孙阿姨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了，正在看电视。茶几上放了一盘水果，江夏插了一颗葡萄，心不在焉地扔进嘴里，就听见孙阿姨犹豫地叫了她一声：“小夏……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没有啊，我很开心啊，要过年了嘛。”
孙阿姨忧虑地看着她，低声问：“是不是小行惹你不高兴了？告诉阿姨，我去骂他。”
江夏的眼里浮起了一层水汽，眨眼又消失不见，她抱着阿姨撒娇说：“怎么会，阿姨你别胡思乱想了。”
“那，你和小行到底是算什么？我年纪大了，都被你们年轻人弄糊涂了。”孙阿姨叹了口气说，“你爸爸说你们谈恋爱，那小行怎么这么多天都没有上门来了？你们吵架了？分手了？”
“我也不知道。”江夏喃喃地说着，忽然展颜一笑，“阿姨，你别管这些了，不管我们怎么样，我都是你的小夏，以后会孝顺你一辈子的。”
孙阿姨摇摇头，叹着气，她弄不懂他们之间的问题，只好回到自己的热播长剧中去了。
下午，江爸爸和江妈妈的麻局提早结束，回家过年了，江春也匆匆从周庄回来了——今天是所有的饭店淘年夜饭金的大好时光，他去辖下所有的饭店转了一圈，一切顺利这才回家。
零零星星的除夕鞭炮已经开始燃放了，江小帅又怕又好奇，这是他第一次在中国过年，捂着耳朵却仍缠着江春放了一个又一个的烟火。
江家的年夜饭向来都是在自己家里吃的，比起往年，家里热闹了很多，人都到齐了。
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江爸爸却一直不让孙阿姨把最后一道山药虫草炖老母鸡端上来，江小帅拍了拍肚子，说：“外公，宝宝饿了。”
“乖，等你的程叔叔来了再吃，这样我们才算是一家人团聚了。”
江夏一怔：“爸爸，是你叫他来的还是他自己和你说要来的？”
“这又有什么区别，一家人谁叫谁那不是都一样的。”江爸爸笑眯眯地说。
江夏想了想，忽然笑了：“是啊，都是一样的。”
刚说到这里，客厅的门就被推开了，程风行拎了许多包东西艰难地走了进来，江爸爸高兴地说：“小行你可来了，事务所这么忙吗，年三十还这么晚下班。”
“不忙，买了些东西就晚了。”说着，他把礼品放在了桌上，江小帅眼尖，看到一辆很大的遥控模型汽车，大叫着扑了过来，一把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放下来。程风行蹲下身子，把他抱在怀里，蹭了蹭他柔嫩的脸颊。
“叔叔，让你咬一口吧，他们都喜欢咬我的肉。”江小帅慷慨地伸出了自己的小肥手，放到了他的嘴边。
程风行凝视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在他的手上轻轻吻了一下。
年夜饭很丰盛，孙阿姨的手艺也越发精进，江爸爸兴致很高，说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最后饭吃完了，老爷子说了一句话作为总结：“总之，你们都是在江家一起长大的，都是江家的孩子，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一点要牢牢记住。”
江春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喝着碗里的汤，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爸爸，你可以去学校开一场关于家庭伦理亲情的演讲。”
程风行默然点了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江夏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忽然笑嘻嘻道：“爸爸，我也知道。对了，是不是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也都总是你的女儿？”
江爸爸怔了一下，佯怒说：“这是什么话，你从小到大做错的事情还少啊，你什么时候不是我的女儿了？”
江夏听得鼻子发酸，她振作了一下，继续说：“那我跟你们说件事情，先说好，你们不要生气。”餐桌旁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冲着程风行笑了笑，“小帅的爸爸是程风行，可所有的事情和他没关系，他也只是在前阵子才知道了这件事情。”
四周一片静寂，几个老人目瞪口呆。程风行默默地看了一眼江夏，又迅速地把视线转开了。
江爸爸第一个回过神来，伸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发出了一声巨响：“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江春闲适地说：“爸爸，注意你刚才说的话，我们都是一家人，不要太激动了。”
江爸爸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被闷死，指着自己的儿子道：“你——都是被你惯坏的！小夏还是小毛头的时候多乖啊！你看看，现在简直无法无天！”
孙阿姨呆呆地看看自己的儿子，看看江夏，又看看江小帅，眼圈都红了。
程风行忙接口说：“都是我不好，江伯伯你要怪就怪我吧。”
江夏耸耸肩，聪明地没有说话学做隐形人。
一顿鸡飞狗跳之后，江爸爸霍地站了起来：“结婚，你们两个马上给我结婚，过完年就结！”
程风行沉默不语，江春看着他，嘴角浮起了一丝讽刺的微笑。短暂的沉寂之后，江夏缓缓地站了起来：“对不起爸爸，我不想结婚。”
年夜饭不欢而散，程风行抱着江小帅和孙阿姨说了几句话，就和江爸爸告辞了。他走到玄关处，不着痕迹地往楼上看了几眼，却没有看到江夏的身影。
他很想冲到楼上，抓住江夏大声地质问她为什么不想结婚，可是那么做又能改变什么呢？
从江家走了出来，程风行并没有开车，而是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尽管满地都是嫣红的鞭炮纸屑，却有种凄凉的感觉。
电话响了起来，是回B市过年的风榆阳。
“哥们，现在干吗呢？你哥哥我都快透不过气来了，这年夜饭吃的，一帮老头老太堵着我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啦，什么时候结婚啦，要不要给我做媒啦……简直是个媒婆的世界。”
“有人关心你还不好。”
风榆阳叹了口气，话题一转：“你咋样了？你那个笑面虎大哥搞定了没？还有，不是哥哥不教你，和女孩子要讲究策略，冷战几天就好了，女孩子面皮薄，给个台阶下下，别太贪心，懂不？”
程风行心一痛，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勉强定了定神：“我懂。”
一旁有人在叫风榆阳，他急匆匆地说：“新年我赶紧要去去霉气，过完年再过来N市找你那个笑面虎大哥过过招，新年快乐。”
程风行漠然地看着手里的电话，继续在大街上行走。回公寓的路很长，他走了很久，身体很疲惫可是脑子清醒得木然。
小区门口的二十四小时零售店依旧开着，他走了进去，买了一箱啤酒，也只有这种能瓦解意志的液体才能让他疼痛的心暂时麻痹。
公寓里漆黑一片，程风行开了一罐啤酒，白色的泡沫缓缓流出，带了点儿清香和苦涩滑入食道，可惜，不知道是不是酒精度不够，他依然清醒如常。
借着月光，他能清楚地看到书柜的最醒目处，是自己留到现在的那个玻璃瓶，里面的话梅糖早就换了。换了那天和江夏一起挑出来的，他把整个瓶子都塞得满满的，仿佛这样就可以贪心地拥有满满的爱情。
是啊，人总是贪心的，就像他一样。以前，只要能默默地陪在江夏身边，他就觉得很满足，可是和她在一起了，却贪心地想要更多。想要她心无旁骛地看着他，想要她的心里就爱他一个。或者老天爷是在惩罚他，让他就像那个《渔夫的金鱼》里的老太婆，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回到了起点。
程风行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忽然，空气中好像有无数个小人在他身边飞舞，一个个都诱惑着说着：“放弃了吧……放弃了吧……”
要放弃吗……
他站了起来，走到书橱边，把瓶里的话梅糖拿了出来，高高地举着，想要往地上摔去——
这个大年夜，江家也不平静，老老小小除了江夏，全窝在客厅里看春节联欢晚会兼开江爸爸的批斗会。
江爸爸声如洪钟：“小夏呢，叫她出来看电视。”
江春往沙发背后一靠：“你倒是去叫她啊。”
江爸爸轻咳了一声，指了指桌上的水果，对孙阿姨说：“小春这个猴崽子是指望不上了，还是你去叫吧，端盘水果上去，看看她在干什么，顺便让她下来看电视。”
孙阿姨心里也担心呢，端着水果走了上去，不一会儿就下来了：“小夏说她有点儿不舒服，想一个人待会儿。”
江妈妈急了，踹了江爸爸一脚：“你看看你，好好的年夜饭，训她干吗！”
“妈咪说要和我一起放烟火的。”江小帅扁扁嘴巴。
江爸爸赶紧安慰小外孙：“外公陪你放，我们放好多好多大烟火，有那种降落伞的，还有那种火箭的，不给妈妈看。”
“我要妈咪陪，妈咪说她会放那个最响的二踢脚。”江小帅不给外公面子。
江爸爸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作为一个老年人，放二踢脚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他只好说：“那小帅你去叫妈妈吧，让她陪你放烟火。”
江小帅眨眨眼睛：“妈妈是不是伤心了？以前在英国的时候，妈妈要是想家了，就是这样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我们怎么叫她都不出来。”
大家都愣了，两个女人顿时眼圈红了起来，江妈妈一把抱起小帅，狠狠地剐了一眼江爸爸：“快去把小夏哄下来！不然我们都回房间去，让你一个人看春晚！”
江春站了起来，刚想去看看江夏，只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江夏轻快地跑了下来，神色如常地笑着说：“今年的春晚有本山大叔吧，我好久没看到他了。”
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以前过团圆年的感觉了。
家里顿时热闹了起来，江小帅拎着自己的一袋烟火宝贝满屋子乱跑，几个老人看小品看得乐不可支，江夏一看到电视里的明星出场眼睛都亮了，抓着江小帅指着某个男歌手说：“以后你一定要长得比这个叔叔帅，不然妈咪把你带到韩国去整容。”
孙阿姨笑着说：“小夏你又胡说八道了，那得多痛啊。”
江小帅认真地盯着电视机看了一会儿：“妈咪，那个叔叔的脸太长了，小帅现在就比他好看。”
全家人都笑了起来，江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江夏几眼，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除夕夜的鞭炮渐渐接近尾声，只听见街头上间或传来一阵炸响，忽地又归于平静。江夏站在阳台上，定定地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看着偶尔一闪而过的绚丽的烟花，心里觉得无尽的疲惫。
对她这样一个不善于伪装的人来说，刚才的快乐花费了她太多的力气。
家人们都已经睡了，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一个失去爱情的女人，在月色下黯然神伤。
窗外的梧桐树依然是光秃秃的，那些风车早就被西北风吹得七零八落，然后都被孙阿姨收了下来，从窗户上看去比以前更凄凉，她自嘲地笑笑，虚假的东西果然不能持久啊。
时间渐渐流逝，江夏感到了一丝寒意，可她不想进去，待在狭小的房间里，她怕自己会胡思乱想。忽然，天边闪过一束亮光，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起来，黑漆漆的天空中各式各样的烟火一束又一束地绽放着，绚烂无比。她仰望天空，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摸，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一双大手把她整个身体都掰了过来，轻轻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沉声问：“你就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偷地哭？你这样还是我江春的妹妹吗？”
江夏闭上眼睛：“哥哥，我就哭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明天我还是你们快乐的小夏。”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木头？”江春忍了半天，终于愤愤地开了口，“你那么喜欢他怎么刚才说不要结婚？”
“我才不要呢，那是爸爸逼他娶我，我才不要为了江小帅和他结婚。你看看他，沉着一张脸，走进屋子里都没看过我一眼，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从明天起，我就把他忘了，我要找一个比他帅一百倍的，比他会甜言蜜语，比他爱我，总之，什么都比他好一百倍！”
江春怅然地看着她，叹息着问：“是啊，比他好一百倍的人有的是，只不过你会爱这个好一百倍的人吗？”
“我才不要再去爱一个人，再也不要干这样的蠢事了。”
“好了小夏，不要伤心，明天我就去找小行。”
江夏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江春，被泪水浸润过的眼睛特别亮，似乎亮过了天上的星星。江春的心里一阵苦涩，心里刚刚下定的决心险些又动摇起来。
“不，哥哥。”江夏开口了，“我不要你去找他，我的事情，就让我自己解决吧，不然我都要瞧不起我自己。”
一连几天，江夏都陪着江爸爸和江妈妈四处走亲戚、看朋友。有时候江春冷眼旁观，要不是除夕夜那天看到她的眼泪，他都会以为江夏早就把那个人抛到脑后去了。
初四那天他们一家在尚伯伯家做客，终于看到了尚可那个神秘的女朋友，长得很普通，就是一笑鼻子就皱了起来十分可爱。那个女孩子叫萧萧，一见到江夏就一直好奇地盯着她，江夏打趣道：“你再盯着我看，尚大哥都要吃醋了。”
萧萧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好奇，尚可被别人揍了两顿，都是因为你。”
江夏心里一动：“一次是我哥哥揍的，谁让尚大哥说话不算话，可是还有一次是谁？”
“就是那个程律师呗。”尚可凑了过来，嘴里还啧啧地响着，“这位程律师揍起人来很专业的，要不是他朋友拦着，我可就趴下了。”
江夏怅然一笑：“是啊，他可是从小就开始练的。”
“听说他这两天回B市了，过完年再回来。”尚可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看这家伙有两手，我那个官司保不住还真能赢。”
江春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戳了戳尚可，尚可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这两兄妹，见风使舵地转了话题。
江夏有点儿心不在焉起来，晚上回到家里，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折腾什么，不一会儿，她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出来了。
江春看了看她，问：“你要去B市？”
江夏摇摇头：“哥，我明天一早的航班订好了，我想一个人出去旅游散散心。”
“不行。”江春断然拒绝，“一个人出去我怎么放心。”
江夏倔强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江春放柔了语气：“大家都会担心你的，你也不想我一边上班一边心里挂念着你吧？你这不是在折腾我吗？”
“哥，我都想好了，所有的路线都规划好了，每到一个地方就给你发张明信片，一路上保持心情愉快，绝对不会大喜大怒。我想出去看看，这几年都光顾着看国外的景色，都忘记了我们这里也有很多美景。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都变得不像我自己了，哥，我要把我自己找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