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讲到，汉武帝在元光对策后，接受董仲舒的建议，决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儒家“尊王攘夷”的思想指导下，汉武帝解决了匈奴和诸侯的隐患。那么他又如何运用儒术来解决豪强问题呢？
先交代一点，汉武帝解决这三大危机，是同时、交叉在进行，并不是先把某个问题搞定了，再来着手解决另一个问题。
上一讲讲到，汉武帝在元光对策后，接受董仲舒的建议，决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儒家“尊王攘夷”的思想指导下，汉武帝解决了匈奴和诸侯的隐患。那么他又如何运用儒术来解决豪强问题呢？
先交代一点，汉武帝解决这三大危机，是同时、交叉在进行，并不是先把某个问题搞定了，再来着手解决另一个问题。只是我们为了叙述的方便，不得不“排队搞体检——一个一个地来”。
汉初由于推行无为而治的黄老思想，政策宽松，各地豪强纷纷崛起，出现了郭解一类的豪强大侠，他们横行一方，从政治、经济、司法等方面分享了国家公权力，甚至权威超过了地方政府；随着地方豪强的发展，其势力逐渐延伸到京师和朝廷，威胁着国家统治。元光三年（前132年）夏，汉武帝亲自在东宫主持了一次重大的“廷辩”，拉开了打击京师豪强的序幕。
“廷辩”相当于今天的法庭辩论。这次廷辩双方是当朝最有影响的两个人物。一方是在野派窦婴，一方是当权派田蚡，案由是灌夫将军是否构成死罪的问题。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
窦婴是窦太后的侄子，建元元年被任命为丞相；田蚡是汉武帝的舅舅，当了太尉，两人帮着汉武帝推行新政，因惹恼窦太后，建元二年（前139年）都免了官。窦太后去世后，汉武帝没有再次启用窦婴，他一直赋闲在家。田蚡因王太后的缘故，汉武帝任命他做了丞相。他这个人属于“小人得志型”，以前当郎官时，窦婴为大将军，他就拼命巴结窦婴。“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像儿子、侄子一样伺候窦婴。现在窦婴失势，田蚡得势，便瞧不起人了。
窦婴落魄，只有灌夫将军和他继续交往。平定七国之乱时，灌夫与父亲灌孟出征，后灌孟战死。按照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以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发誓要取吴王刘濞头颅报仇，率数十勇士杀入吴军营中，斩杀数十人。最后独自生还，身负重伤。伤势稍好，又要求出战，被太尉周亚夫阻止。平定叛乱后，灌夫以此名闻天下。他和窦婴因性情相投，交往甚密，彼此感情如父子一般。
元光三年（前132年）夏天，田蚡娶燕王刘嘉的女儿为夫人，窦婴和灌夫去喝喜酒，结果喝出祸事来了。席间，田蚡给大家敬酒，人人都纷纷离开坐席（当时的习惯是席地而坐），长伏于地以示恭敬。等到窦婴给大家敬酒时，人人都继续跪在坐席上，只抬起一只脚意思意思，表示已经离席了。这其实和我们现在在酒席上看到的情况也差不多，现任领导来敬酒，大家自然是要赶紧表现一下自己啰！已经下台的领导来敬酒，恐怕有些人连屁股都不会抬一下。
程不识
汉景帝、汉武帝时期与李广齐名的大将，曾为长乐卫尉，后常年为太守，驻守北部边关。为将清廉，为人严谨。治军以稳健著称，军纪严明，令行禁止。
灌夫一看这帮家伙也太势利眼了，心里憋着一股气，端起酒杯敬酒，敬到田蚡面前时，田蚡跪在坐席上摆架子说：“我喝不了满杯。”灌夫忍不住心头怒火，笑着调侃道：“将军嘛，贵人噻！还是满饮一杯！”田蚡仍然不喝。灌夫只好另外去敬酒，敬到自己的晚辈灌贤处，灌贤正在和西宫（未央宫）卫尉程不识说悄悄话，既不搭理他，又不避席。灌夫一肚子火正无处发泄，大骂灌贤：“我一生都说程不识不值一钱，现在长辈来给你敬酒，你却像女娃娃一样和他叽叽咕咕，太不懂礼数了！”
田蚡一看闹起来了，赶紧劝灌夫说：“程不识和李广将军都是东西宫卫尉，你当众侮辱程将军，难道就不给李广将军留点面子吗？”飞将军李广当时是东宫卫尉，灌夫闹事本来与他无关，田蚡非要扯出他来，可见其为人之阴毒。灌夫这时正在气头上，顾不了那么多，说：“今日斩头陷胸，在所不惜，哪知道什么程将军、李将军！”窦婴眼看要出事，急忙劝灌夫走。田蚡大怒，下令抓捕灌夫，指控他犯有“骂坐不敬”，关押在居室监狱，同时追究其在颍川横行乡里的事迹，抓捕灌夫的亲属党羽，通通定弃市的死罪。
说到这儿，大家就会问：灌夫一个直肠子，不就是耍了点酒疯吗？丞相为什么非要往死里整他呢？
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田蚡虽然已贵为丞相，但人品太差，是典型的小人，灌夫曾多次得罪于他。一次是田蚡说要去窦婴家吃饭，窦婴两口子大肆张罗准备，等了一上午田蚡都没来，灌夫就登门强行把田蚡请来了，吃饭时又拿话去讽刺田蚡；后来田蚡想霸占窦婴在城南的一块田，窦婴不答应，灌夫也为窦婴四处鸣不平。田蚡为了搞倒灌夫，就以灌夫是颍川豪强大族为由，请求汉武帝彻查，汉武帝同意了，将事情交给田蚡自行查办。
灌夫为求自保，掌握了田蚡一些犯罪事实，其中最要命的是，建元二年（前139年）正月，田蚡还在当太尉时，淮南王刘安入朝觐见，田蚡去霸上迎接他时说：“现在皇上没有太子。各位诸侯王中您淮南王最贤。又是汉高祖的嫡孙。一旦皇上宫车晏驾，您不当皇帝谁当呢？”说得淮南王心花怒放，给田蚡送了一大笔黄金财物。田蚡这话是经不起推敲的，当时汉武帝不过十八九岁，刘安已经四十多岁了。按道理刘安肯定得死在汉武帝前头，等武帝“宫车晏驾”翘辫子时，他刘安早已化作一堆白骨，怎么可能接班当皇帝呢？除非现在就有人把汉武帝给干掉，他刘安才有当皇帝的可能。你田蚡这样说，不是你要害皇帝，就是你知道有谁要谋害皇帝，这不是反言是什么？
当灌夫把这些事说出来，田蚡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好和灌夫握手言和。这次田蚡借灌夫闹酒之事，将其先行关押，使他“不得告言武安阴事”，随后又想弄死他，好让自己的秘密随灌夫一起进棺材。
灌夫被抓，窦婴便多方想办法营救，都没效果，最后只得给汉武帝上书。
汉武帝看了窦婴的信，立即召他觐见。窦婴说：灌夫不过是酒喝多了闹事，不应该杀头呀。史称“上然之”，汉武帝同意了他的说法，并招待窦婴吃了顿饭，然后安排说：“东朝廷辩之。”汉武帝上台后，为了方便窦太后听政，朝政多在东宫举行，故东宫又称东朝。窦婴与田蚡的“廷辩”就是这样来的。
那么廷辩的情况如何？结果又怎样呢？
东朝之上，窦婴大肆赞誉灌夫的好处，称其闹事不过是醉酒后犯下的过失。田蚡则大肆诋毁灌夫，说他结交豪强，在颍川横行不法，犯有大逆不道之罪。
窦婴估计这样僵持下去救不了灌夫，于是揭发田蚡的阴事。田蚡说：“幸得天下太平无事，我田蚡才能够成为皇上的肺腑大臣，我是有缺点，喜欢‘音乐狗马田宅’；爱好‘倡优巧匠之属’，哪像你魏其侯和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和他们论议天下大事，对朝政‘腹诽而心谤’，注意力就在两宫之间，不就是想趁天下有变而发动叛乱吗？”
汉武帝听了，问旁听的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耍了个滑头，说两方说的都有道理，“唯明主圣裁”。
汲黯赞同魏其侯的说法。汲黯以前是汉武帝刘彻的太子洗马，现在做了主爵都尉；郑当时开始赞同魏其侯的说法，后来又不敢坚持。郑当时以前做过刘彻的太子舍人，现在升官做了内史。其余的人怕得罪人，都不敢发言。
汉武帝看到这种情况，很是生气，冲郑当时喝道：“你平时最喜欢说魏其侯、武安侯的长短，今天在朝廷上辩论，怎么变得吞吞吐吐、首鼠两端了。朕恨不得把你们都给斩啰！”随即拂袖而去，廷辩终止。
对于这场廷辩，还有一个人正密切关注着。这就是王太后。她早已派人在廷辩现场侦察偷听，这些人很快把情况汇报给了王太后。当汉武帝来陪老妈王太后吃饭时，她就像以前窦太后在汉景帝面前玩绝食的把戏一样，不吃饭了，说：“我老太婆还健在，就有人来欺负我弟弟，等我死了，他们还不得把我弟弟当鱼肉给吃了啊！皇帝难道你是个石头人啊！没有感情。”于是汉武帝派御史再做调查。
御史调查结论是，魏其侯为灌夫所作的辩护意见，与事实不符，构成“欺谩”罪。就这样窦婴也被关进都司空的监狱。汉景帝曾给魏其侯一道遗诏：“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窦婴听说灌夫已被定案，处以族诛，心中焦急万分，其他人又不敢在皇上面前说话，只得让自己的侄子给汉武帝上书，说自己有先帝遗诏。汉武帝派人一查，发现尚书衙门中并无先帝遗诏的存档，只有窦婴家有诏书。按照汉律令，皇帝诏书应当有存档的，既然没有存档，窦婴就构成了“矫先帝诏”。篡改先帝诏令，依法当处弃市之刑。
元光四年（前131年）十月，灌夫及家属被处死。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窦婴在渭城被处弃市之刑。
从人格的角度来衡量，窦田之争，属于典型的君子与小人之争。最后是窦婴、灌夫这两位颇有君子之风的人输了，田蚡这位小人赢了，让人不得不生出好人难当、世道不公的感叹。从表面看，窦、灌二人之死，田蚡是最大的凶手，王太后是第二大凶手。在我看来，事情远远没有表面这么简单。窦、灌之死，汉武帝才是幕后最大的凶手。为什么这样说呢？
先来看疑点。
一是窦婴给他汇报说灌夫醉酒闹事，罪不至死。“上然之”，汉武帝同意了。既然他同意了，打个招呼、发道诏令，把人放了不就得啦！为什么还要再搞一场廷辩呢？说明他不想轻易放过灌夫。
二是廷辩时，窦婴的意见得到了汲黯的支持，郑当时开始也是支持的。而田蚡的意见没有一个人支持，“余皆莫敢对”。比较起来，还是窦婴得到的支持更多。为什么汉武帝不按多数意见来解决，反而跑到老太太那儿去吃饭，最后做出派御史继续调查的决定呢？说明他压根就没有放过灌夫的想法，廷辩不过是给窦婴一个面子，因为窦婴毕竟是他的老表叔。
三是派御史调查，结论是窦婴为灌夫的辩护不实。即便是这样，尽管追究灌夫罪责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把窦婴也给牵进来定了他一个“欺谩”罪呢？说明他又想把窦婴也牵扯进去。
四是汉景帝的遗诏迷雾重重。按照汉代制度，遗诏应该是当事人一份，朝廷的尚书衙门留有一份存档。景帝和窦婴是表亲兄弟，窦婴在平定七国之乱时又立下大功，而且自公元前150年窦婴就没做官了，也不存在功高震主、以后的少主难以驾驭的问题，汉景帝没有必要给他一份假诏书。既然诏书不是假的，尚书衙门就应该有存档，然而事实是遗诏存档不翼而飞了，这就意味着遗诏由窦婴的护身符变成了他自己找死的催命符。汉朝管理诏书的制度是非常严格的，不可能被偷；最大的可能就是遗诏存档“被消失”了。谁敢叫先帝遗诏“被消失”呢？只能是权力最大的汉武帝。这说明他是想置窦婴于死地的。
从整个案件的发展情况来看，汉武帝表面对窦、灌二人似乎一直是同情的，如果他真心不想处理这二人，早就可以解决了，然而从窦婴上书，到东朝廷辩，到御史调查，到遗诏无存档，事情却越来越复杂，似乎背后有一只巨大的黑手在推动着。这只黑手的主人，正是汉武帝。
再来说原因。
那么汉武帝为什么要搞掉窦婴和灌夫这两位颇有君子之风的大臣呢？
汉武帝在当太子时，对豪强游侠横行所带来的危害已经深恶痛绝，而今自己上台，必须要在儒学“尊王”的思想之下，消除这些妨害天子权威的势力，加强中央集权。现如今，地方上像郭解这些老牌的豪强还在逍遥法外，而且豪强势力已经蔓延到我大汉巍巍朝堂之上。窦婴、灌夫就是他们的代表。
窦婴的性格是“任侠自喜”（《史记·外戚列传》），为官做人都有一股侠义之风。豪侠的特征之一就是喜欢结交朋友，窦婴正是这样，“喜宾客”，“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东汉班固在《汉书·游侠传》中说：“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属竞逐于京师，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闾阎，权行州域，力折公侯。”可见他把窦婴和剧孟、郭解这些游侠豪强是看作一类人的。
窦婴和灌夫往来密切。灌夫为人刚直，喜欢行侠仗义，专门结交“豪杰大猾”，家产高达数千万，每天家里的食客都有数十上百人，“横于颍川”，是颍川一带著名的豪强大地主。当地儿歌传唱：“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汉武帝对灌夫非常了解，对他早就有整治之心。这次灌夫被抓，正好借机打掉这一股豪强势力，所以他才对窦婴说：“东朝廷辩之。”通过廷辩，又把窦婴牵连进去，好一网打尽。
对于这点隐秘，当时的人其实已经看到。卫青当大将军后，部下苏建曾建议他广招宾客，卫青说：“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广招宾客，天子常常恨得咬牙切齿。
既然汉武帝对窦婴、田蚡等人招贤纳士的做法早就看不惯了，自然会想办法整治，只是以前窦太后还在，窦婴是她侄儿，灌夫又和窦婴是一党的，也不敢轻易动他们。现在窦太后去世，正好借灌夫之事，一锅端了。至于田蚡，因为王太后还在，就像当初窦太后在时不敢整窦婴是一样的，所以暂时不能动他。司马迁就说：“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汉武帝动窦婴时，不追究田蚡，就是因为王太后的缘故。
令人欣慰的是，田蚡没等到汉武帝来整自己时，自己就在元光四年（前131年）春天得了怪病，嘴里大呼自己有罪。巫师说是魏其侯窦婴和灌夫阴魂不散，要杀死田蚡。不久，田蚡果然病死。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不能报，老天爷也要帮你报。
现在，汉武帝铲除了朝中豪强势力的代表，对依然横行于地方的豪强，他又会怎样进行打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