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
脑袋有点疼痛，他撑开沉重的眼皮，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人，他端坐在一张桌案后面，一张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眼睛里却偶尔浮现出精明贪婪的目光，旁边站着一个灰褂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
此时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韩捕头，你到底交代清楚没有啊。”中年人右手撑着肥脸，一脸不耐烦地问道。
“什，什么？”他有些迷茫。
“我问你你还问我来了，”中年人打了个哈欠，“既然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
旁边穿着灰褂的男子忽然说道：“韩捕头，明天县令就准备把丐帮的事情上报给朝廷，到时候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丐帮。
这个词像一道电流刺过他的大脑，一时间纷杂反复的记忆碎片全都涌入脑海中，再睁开眼，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叫韩和，是北阳衙门里面的一个捕头，前段时间他带领手下的十几个捕快破获了一桩恶意行乞的案子。
北阳县这一年新增的乞丐远超往年，后来引起了韩和的注意，他通过暗中打探和观察，发现很多行乞之人都是被北阳丐帮里面一些恶棍逼迫加入的，原本健全的人被生生打成残废，然后赶到街上去乞讨，得到的银钱全都得上交。
后来韩和带人一锅端了这个所谓的丐帮，却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牵扯出来的人物竟然在逃多年的朝廷通缉犯。
韩和今天晚上来见县令为的就是这件事情，他想知道县令最后会如何处置那些人，顺便来探探县令的口风，他想知道自己跟身后一帮兄弟们能得到什么样的赏赐。
这些记忆如同电光火石一般闪过韩和的脑海，他再看向面前的县令，恭声道：“能破这桩案子，全赖县令大人和师爷的指点，不然韩和何德何能，能做出这样的大事。”
县令名叫福寿，师爷名叫卞山。
福寿听到韩和所言，抚掌笑道：“韩捕头实在是客气，如果没有韩捕头慧眼如炬，及时发现藏在北阳县里面的毒瘤，还不知道那些畜生不如的家伙会怎样祸害无辜的百姓。”
“县令大人一定不会忘了韩捕头的功劳的。”卞山说道。
“如此便多谢两位大人了。”韩和朝两人行了一礼。
县令福寿打了个哈欠，从椅子上起身，拿出一个早已经备好的钱袋子，放到桌案上。
“这是你们的辛苦费还有赏钱，好好干，本官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
韩和接过钱袋，稍微掂量了一下，心中止不住怒气，但是见福寿和卞山两个人笑眯眯地盯着他，知道此事只能不了了之了，便没有再多说，黑着脸直接离开了偏房。
“这个黑心的混蛋！”韩和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在空中重重地挥了一下。
可是他只能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松开手。
等走到正堂，迎面围上来十几个身穿捕快服的人，其中一个年纪比较小的人问道：“韩哥，怎么样？”
韩和抬起头看着周围一道道期待的目光，只觉得心中苦涩。
他举起藏在身后的钱袋子，放到众人的面前。
那个脸上还未脱稚气的捕快连忙松开钱袋子口，待看清楚了袋子里的东西以后，不禁疑惑地问道：“韩哥，怎么只有三十两银子啊？”
韩和的脸涨得通红，一瞬间升起来的怒气又泄了下来，十几个人望着他，却没听到他说一个字。
众人看到韩和脸上的神色，心中已经对事情清楚了大半。
“这****的！我们兄弟十几个人死里逃生才把案子破了，就给这点儿钱把我们打发了？”有人怒道。
“是啊！我们破了案，好处全让福寿和卞山两个家伙拿去了！”
“你们小声点，要是被人听到了，到时候我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凭什么！我就不服气！这破案韩哥的功劳最大，他们不废吹灰之力就把功劳抢走了？”
“都别说了！”韩和忽然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都不想要饭碗了？”
“不是……”那年纪小的捕快还想争辩，却被韩和直接打断了：“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每个人都拿二两银子，给我留四两就行了。”
“这怎么行？”有人急道，“韩哥，这一次基本上都是你在出力，我们都没做什么，怎么能拿钱呢？”
韩和摆手道：“别再说了，你们要看得起我韩和，就拿了银子赶紧回家，要看不起的，以后就再不相见了。”
他的声音很平稳，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韩和的性子，说得出做得到，想帮韩和一把却又不知道从何帮起，只得叹着气拿了二两银子一个个出了门。
只剩下一个最年长的老人，拿了银子却没走，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惋惜的神色，他叹气道：“小韩啊，真是可惜你了，你有能力，脑子又灵活，却摊到了这样的官。”
韩和勉强着笑了笑，捡起地上的钱袋子揣到怀里，说道：“没什么好可惜的，生在北阳，长在北阳，就注定了这辈子离不开这里，再怎么样都是命，走吧张老。”
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刀，和老人一起走出了衙门。
这时候老人想起来一件事情，说道：“也不知道钟静母子俩怎么样了，他们都被师爷下令跟其他乞丐一起被抓了起来。”
说到钟静母子俩，韩和的脑海里忽然闪过无数片段，忙问道：“钟静跟她儿子全都被抓进去了？”
“是啊，还是师爷亲自命令孔茂他们抓的人呢。”
“为什么我不知道？”
“当时你不知道为什么昏倒了，在衙门躺了好几个时辰，不然师爷就直接让你去了。”
“你们为什么把她们也抓进来？”韩和的声音有些急促，“事情不是很清楚吗，当时你们也在场，看见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错过他们？”
老捕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们那十几个人谁会不清楚呢，可是当时师爷也在场，不管我们怎么说，非要坚持把她们也抓上，孔茂他们也没办法。不过师爷说过如果能证明清白的话会放了她们的。”
“哼！他们会放人才叫有鬼了。”韩和嘲讽道。“这么多人说都没用，还要怎么样才能证明清白？卞山那个老东西恨不得抓的人越多越好，到时候功劳就更大了。”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看她们再含冤受辱吧？”老捕快问道。
韩和停下脚步，沉吟道：“这样，张老你先走吧，我再回衙门找他们说说。”
“那好吧，你自己也小心点儿。”
韩和目送着老捕快逐渐消失在夜色中，抬头望了望夜空中苍白的月色，只觉得一口气积郁在胸口，难受得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即使再恶心福寿那张肥脸和卞山那个小人，韩和也不得不回去见他们。
“你说要把犯人无罪释放？”福寿摆弄着手上的串珠，毫不在意地问道。
“是的，大人。”韩和低着头说道。
他兢兢业业地在北阳衙门干了二十多年，从捕头到捕快，银钱没涨多少，活儿却多了不少，整个北阳衙门的案子基本上都是他一手负责的，他脑子灵活，性格又豪爽，整个北阳县的百姓都会给他几分面子，案子破得又好，因此在百姓中间的名声还算是不错。
只是被眼前这个人毁掉了一大半。
破案的是他，可断案的是福寿，师爷卞山为人极其精明，总能从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捞出钱来，原本无辜的人却要因此承受巨额的花费，有的甚至逼得他们家破人亡。
他们就像两只肥大的吸血虫，吸的是北阳百姓的血。
只是韩和的一番功劳到后来都成了一场空，有的人赢了官司却输掉了一切。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把犯人无罪释放，即使是本官，也不敢说有这样的权利。”福寿坐直了肥硕的身子，挤在肥肉里面的小眼睛望向韩和。
师爷卞山也在旁边说道：“是啊，小韩，你这不是为难大人吗？”
韩和心中冷笑，原本只是嫌疑抓捕，现在却直接说成了犯人，在北阳衙门做了十几年的捕头，韩和岂会不懂他们的意思。
“下官愿以自身担保，钟静母子二人是无辜的。”韩和语气坚定道。
福寿缓缓说道：“韩捕头的人品本官自然是信得过，既然韩捕头如此力保，想必那两人应该是无罪的，只不过，”他话锋一转，“入了大牢，想再直接弄出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眼睛转向师爷卞山，朝他使了个颜色，卞山立刻心领神会。
而韩和低着头，完全没看到。
这时候卞山忽然说道：“原本这次的案子小韩你是居首功的，毕竟整个过程都是你亲自参与的，福大人也是准备把你的名字报上朝廷，想推荐你去通义郡当总捕头的。”
韩和抬起头，心中一喜，心想自己二十多年难道就要熬过头了？
没想到卞山又说道：“但是小韩你这时候又要求放犯人，这让大人很为难，如果到时候你担保的那个犯人有问题，牵连到的恐怕就不只是你一个人了，小韩你可要慎重考虑啊。”
韩和刚热起来的一颗心一下子又冷了下去。
他一下子明白了卞山福寿两个人的意思，他们这是想要最大化他们的利益，用一个没有定数的承诺来换一份切实的利益。
如果韩和选择的是官位的话，钟静母子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即使这个升职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事情。
就算韩和没有当上总捕头，福寿也可以对外宣称给了韩和升迁的机会当做奖赏，只是韩和自己没有把握住。
韩和看向卞山虚伪的笑脸，恨不得抽出刀狠狠地砍他几刀，但是韩和忍住了。
毕竟已经忍过了这二十多年，再多忍一次似乎也无关紧要。
该怎么办？
他在北阳衙门里面当了七年的捕快，十七年的捕头。
他已经四十岁了，妻儿纷纷离他而去，孑然一身，每个月的月钱只够他生活的开支，想喝点酒都得细细盘算。
县令换了又换，师爷走了又走，靠着他办下的案子一个个地升迁，唯独他一个人依然留在这个小衙门里，守着微薄的例钱。
他想升迁真的快疯了。
他没有背景，没读过多少书，只有一颗还算聪明的脑子。
即使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升迁机会，能不能成，全凭福寿一张嘴。
可是选择了这个，钟静母女怎么办？
韩和一时间陷入了痛苦的挣扎。
钟静母女和他非亲非故，只是韩和见她们可怜，稍微帮了她们一把，虽然最后她们还是进了牢房。
只是可惜了匡荣那个孩子，小小年纪，聪明机灵，惹人怜爱，却患上了聋哑症。
他依然记得那个孩子不会说话，用手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他也不识字，还是钟静帮着念出来的。
“叔叔。”
这两个字彻底击中了韩和的心。
韩和叹了一口气，他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多谢大人和师爷的好意，我还是愿意用自身来给钟静母子二人做担保。”韩和说道。
福寿满是肥肉的脸上挤出了笑容：“好！韩捕头的大仁大义实在是让本官感动，卞山，马上带韩捕头去牢房把人借出来，记得让他们客气点。”他好意叮嘱道。
卞山也赞叹道：“小韩的高风亮节当为我辈楷模，自不会让钟静母子二人受苦的。”
他带着韩和一起去了牢房。
牢房距离衙门只有一百米的距离，卞山带着韩和一起进了牢房，韩和自然对牢房熟悉无比，毕竟里面很多人都是他亲手送进来的。
只是这个牢房不一样，韩和只有把人送进来的权利，没有把人接出去的权利，只有师爷这张脸才有效。
因为师爷卞山是县令福寿最大的狗头军师。
牢房里面阴暗潮湿，仅有的几盏油灯也都快烧完了，昏暗的黄光把整个牢房映照得阴森恐怖无比。
卞山跟牢头小声说了几句，牢头便带着他和韩和一起往牢房深处走。
一路上韩和见到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人把黑漆漆的脏手伸出牢门，凄惨地叫着“冤枉啊大人！”像无数个索命的恶鬼。
很快他们就到了最里面的一个牢房，整个牢房很狭窄，没有灯光，只容得下几个人容身。
考虑到钟静是个女流之辈，不适合跟其他人关在一起，所以就关在了这里。
韩和都可以闻到牢房里面传来的腐臭味，他抬起提在手上的灯，说道：“快把牢门打开！”
牢头的表情有些迟疑，转头望向站在一边的卞山：“师爷，这……”
卞山点了点头，道：“放人吧，韩捕头已经用他自己给福大人做了担保，不会出问题的。”
牢头这才拿出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哐当”一声打开了牢门。
韩和把灯凑到狭窄的牢房里面，照见了钟静母子二人。
只见两人蓬头垢面，钟静紧紧地抱着儿子，身体不停地往墙角缩：“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她的声音恐惧至极。
韩和叹了一口气：“钟静，匡荣，是我。”
钟静听到韩和的声音，尖叫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她有些迟疑地拨开遮在脸上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往门外看，正好望见了在灯光下韩和的脸。
她知道韩和是好人，急忙抱着小匡荣往门口爬：“韩捕头！韩捕头！我们是无辜的！我们真的是无辜的！您知道的！”
韩和把油灯塞到牢头的手上，走到牢房里面把钟静虚弱的身体扶了起来。
“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好人的，我这就带你们出去。”韩和安慰道。
这时候卞山也笑道：“真的是对不住了，很多时候我们也没有办法，毕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对百姓有害的坏人，所以只能暂时委屈你们了，北阳衙门一定会把你们安顿好的。”
韩和心中冷笑，表面上说道：“师爷的苦心相信这对母子一定能理解的。”
“那就好，那就好。”师爷捻了捻胡须，脸上笑眯眯的，“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去吧，小韩，就麻烦你了。”
“师爷哪里的话。”韩和说道。
他搀扶着钟静，一手牵着五岁的小匡荣，顺着原先的路一直往上走。
那些乞丐都知道钟静匡荣这对母子的存在，看到她们都被释放了，一时间叫嚷求饶声不绝入耳，直到他们出了大牢，锁上牢门，声音才小了一点。
卞山望了一眼钟静的模样，似笑非笑地对韩和说道：“模样还挺标致的，记得晚上回去别太操劳了，别到了早上爬不起来，明天大人找你还有事呢。”
他狭长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韩和一刻也不想再和这个老东西呆在一起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出手杀人，也没再接话，带着钟静母子俩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从衣服里摸出钥匙，打开门，进了一个略显破旧的院子，韩和找了把椅子把钟静扶着坐下，小匡荣则被韩和抱在怀里。
钟静脸色苍白，身上脏兮兮的，她感激地说道：“多谢韩大哥了，要是没有你，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韩和脸上露出笑容：“案子是我破的，如果不是你们的话，也不可能这么快破案的，算是你们帮我得到的一点回报吧。”
“您真的是我们母子俩的贵人，还请受钟静一拜。”
她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韩和跪了下去。
韩和一惊，一手抱着小匡荣，另外一只手把钟静扶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这些只不过都是我应该做的，没必要这么感谢。”
钟静哭痕还未干，看着韩和急切的模样，两颊浮现出真诚的笑容。
“韩大哥，您真的是个好人。”
感受到钟静纯真的善意，韩和积郁已久的胸口仿佛松动了一丝。
这一刻，韩和心里很暖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