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时,外面有人敲门。
打开门,燕子和小海。悠悠欢快地冲上前,从燕子怀里抢过球球,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地说:“球球,我的心肝,想死我了。”球球在她手上摇晃着小尾巴,叫唤不已。
燕子对小海说:“看见了吧,小妮子对球球比对我们都好。”
我说:“进来吧。”
我把他们请进沙发里,沏茶,热情地寒暄。小海敬烟,我谢绝,坦然相告戒掉,燕子夸张地捂住嘴,对悠悠说你真行。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戒烟容易,心瘾难戒。一方面在于悠悠坚壁清野的政策,一方面在于我的主动配合。小海移步到阳台上吞云吐雾,留下我们一男二女在客厅里闲聊,主要是悠悠和燕子扯七拉八聊着她不在时公司里发生的趣闻轶事,我在一旁微微地笑。我对燕子的印象尚可,不浮华,挺踏实的一个人。我住院期间,她探望过两次。燕子主动和我说话,她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样子搞笑极了,让她不期然想起《我的野蛮女友》的车太贤。这时,我才了解到悠悠那晚装的醉。
时间过得很快,不觉到饭点。悠悠坚持到外面请客,出小区大门,街对面,一家正宗湘菜馆,菜单在众人手里让来让去,最后我提议折中,一人点一样,酒嘛,普通的红酒,男女皆宜。席间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倒无甚特别。唯一令我惊讶的是,从饭店里出来,发现旁边开一家舞厅,招牌老旧,进口的楼道阴暗,开过很多年的样子,沙海遗珠,此处竟存立着一家我打算永不踏足的舞厅。好像这家舞厅很早时就听人说起过,竟在这时此处得见,荒诞之感,立上心间,漫步在人行道上,四十五度仰角,正对着我们家厨房窗户。
街口,打辆车,燕子和小海钻进车里,挥手与我们道别。悠悠牵着我,逛了一下夜市,我大伤初愈,走不多时冷汗涔然。她放下兴致,体谅地扶我回家。房间里,我们肩并肩坐着,默契地没开灯,沉浸在湖水一般静悄的时光里。外面霓虹灯闪烁,透进来微弱的光芒,印在我们的脸上。我们相对无语,温情脉脉,两个人的眼里只有对方,世界不再孤寂。我回想以前,恍若隔世,那时的我在这个时间段大抵正伏在小桌子上吃饭,电视机作伴,独自品味李清照的冷冷凄凄,与当下的充实安宁像两个天地。
悠悠目光闪烁,似下了很大决定,拉我起来。
我跟着她,走进她的卧室,卧室里充斥着一种香气,香气淡而独致,奇异地诠释香城的精粹。她等我进了房间,掩上房门,背抵着门,双臂搭上我的肩膀,先是亲吻我的脸,接着抚摸,然后脱起衣服。
我的心掀起轩然大波。
她的脸浮在幽暗之中,大理石般精工雕琢,眸子像宝石闪着光,犹如一个精灵。
“别。”我干涸的声音,艰难地拉起她的衣裳,盖住一片耀眼的白。
她眼神疑惑地看定我。
我说:“不到时候。”
她表情毅然,说:“经历过一次生死,我才体会到真情可贵,我们两情相悦,身子交给你,无时候之分,无晴阴之别。”
我说:“把最美好的留给最美丽的时刻吧,每个男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猛虎,锁在笼子里,钥匙在你手上,谨慎使用它,这是我对你的爱的最好的保证。”
她将头靠到我胸前,喃喃地说:“叔叔,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说:“以前是个坏人,从今往后,我要做个好人。良民,大大的良民。”
我逃一般地离开她花瓣一样的美好火焰一样的热烈,再待一秒,我断言我压制不住体内的魔鬼,它终将占得上风,夺取控制权,将她就地正法,而我欢娱之后,只会更加地鄙视自己。我冲进浴室,拧动开关,蓬头举起,冷水激遍全身,泪水脱出眼眶,用力搓洗全身上下,从来没有像现在,如此地痛恨过这么一副皮囊,如此的肮脏,如此臭气薰薰。沾上沐浴露,澡巾搓红水柱淌过的地方,似乎唯有这样,心里才痛快些。水果洗洗就能干净,可人的污浊不堪的灵魂呢,我陷入无以名状的悲哀。我无益地长久地待在浴室里,无比迫切地渴望用水抹灭去一切女人们的痕迹,完完全全洗清自己,希望能做到和她,一样的纯净。尽管这是多么遥远而不可及的奢求。
直到嘴唇冻得青紫,我才住手,,脑子里强制性地落下一个念想:我不再是我,我是全新的我。最初的我。我披上浴巾,趿上拖鞋,进入到燕子的房间,眼下物易其主,统领权归我。我倒到床上,拉过被条,兴奋地翻来覆去。
悠悠发来短信:亲,睡了么。
没。
和我说会儿话。好吗。
好,想听些甚么。
只要高兴的都行。
如果不能拥抱你,我要双手又有何用。如果不能看见你,我情愿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如果不能听见你的声音上,我宁可变成聋子。如果不能对你说出这个字,让我当一辈子的哑巴。
哪个字。
爱。
一墙之隔,我们亲密无间地交谈,一来一往,极尽温柔。手机,科技的产物,已脱离冰冷工具的范畴,它承载两个人沉甸甸的浓情蜜情,让这个夜充满温暖。男人不善于表达,有的话,我当面启齿难开,万万说不出口,若是两人之间的关怀仅仅需要山盟海誓,我将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对心上的爱人倾诉三天三夜。有情饮水饱,只有没经历过苦难的日子的人才奉为玉律。而在我接纳悠悠的那一刻,我已确信我能给她终生的幸福。不能给予,不如放弃。
此夜,星光灿烂,风月无边。
清晨,鸟儿在枝头鸣叫,天边露出鱼肚白,我起床刷牙洗脸,小区里的健身区恢复性锻炼。返回时,提一大包早点,悠悠出得房门,揉着惺忪的睡眼,餐桌上已摆放好豆浆、油条、包子,她嗔怪地说:“又不是赶考,起得这么早,你身体刚复原,医生说,静养为宜。”
我在房间里换上班衣服,套着皮鞋,说:“我的身体心里有数,再歇下去,零件都生锈了,对了,你今天上班吗。”
“上。”悠悠说:“昨天跟经理打过电话,他让我快些回去,最近房市回暖,大伙儿都忙不过来。”
我说:“我也上,我早点下班,回来做顿好吃的。”
她蹙眉,说:“你就不能在家多休养休养。”
我雄心万丈地说:“男人养家糊口,责无旁贷,天经地义,你就顺我一回,让我发挥发挥这汹涌澎湃,怎么也压不住的奋斗激情吧。”
悠悠仰起下巴,呵呵地笑。身为女人,评判她是否美貌至为重要的标准,是素颜,着重参考早上蓬头散发睡意未去的模样。我再一次地被她的美丽所震叹,她左右摇晃,犹如木棉,独木成景,长发半遮住洁白无暇的脸庞,高耸的山峰随着笑声令人窒息的颤动。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站内站外,和每个见到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热烈地打招呼。这是清新的欲滴出水的一天,我像进入一副未开封的画里,入眼皆欢欣鼓舞。午后,生意一如往常的清淡,宁宁和老罗照例邀我打牌,我再三婉拒,宁宁说我转性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大有和我割袍断义的架势。我笑一笑,充耳未闻。我站在街口异样炽热的阳光下,晃动着审车牌,微笑迎送来去过往的车辆。日头西坠,黄昏时际,我登上83路公交,柳家新村下车,去趟菜市,门口处买一竹篮,挤在人堆里,青红黄绿的装满,沿着大街走一小段,折入小区大门。
厨房里,我系上围裙,电饭锅煮上饭,洗菜,切菜,我不慌不忙,因为时间宽裕有余,我哼着小曲儿,炒着菜,锅碗瓢盆鸣奏欢快的交响曲。
悠悠回来了,把头探进厨房,说:“哇,真香。”她返到客厅里,掂起一块排骨放到嘴里细细地品尝,边声叫赞。
我端着最后一道酱爆茄子出来,说:“小馋猫。”
悠悠郝然说:“我饿坏了,关键是叔叔你的厨艺棒。”
我说:“好吃就多吃些,你们那工作,一站一天,三十公分的高跟鞋,想想就恐怖。”
悠悠叭地在我脸上啵一下,说:“还是叔叔疼人,赏你的,再接再厉。”
我放下菜盘,手抚胸前,弯腰鞠躬,说:“荣幸之至,乐意为我的公主效劳。”
她嘻嘻地笑,说“你整的哪一出,我只在电视上见过骑马握剑的骑士,没见到过系着花色围裙的骑士。”
“不。”我纠正道:“我是你忠诚的仆人。”
悠悠拿捏起架子,发号施令道:“仆人,本公主累了,过来,给我捶捶腿。”
我说:“遵命。”
她倚靠到沙发里,看着我咯咯地笑,我蹲到她跟前,抬起她的一条腿,架到我膝上。又是捏,又是捶,卖力地鼓捣开来。
她笑打着我的背,说:“你玩真的呀,哎哟,哎哟,闪开闪开,我真受不了你。”
我仰起脸,真切地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你下的每一个命令,我都坚定不移地去执行,尊敬的公主殿下,你发发慈悲,满足一下仆人的虚荣心吧。”
悠悠挑起腿,腰部用力,鱼一样地滑落,头枕到我的腿上,对她来说,这是一个费力的姿势,她怔怔地看着我,说:“怎么办,怎么办呢,每多相处一天,你身上的闪光点越多一点,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这可如何是好,我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整理房间,你回来时这房间还是燕子帮忙弄的,我什么都不会,叔叔,你歇菜了,要了一个什么都不会,只能制造麻烦的女人。”
我捏下她的琼鼻,说:“说你傻你偏自作聪明,说你聪明你傻得可爱,有你在身边,再多的苦也是快乐的。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悠悠傻乎乎地说:“按照你的逻辑,我应该快乐才对,可是一想到你兢兢业业地付出,我心里好心酸。”
我说:“这叫心心相印。”
恋爱中的男女甜蜜无间,时间特别地漫长。一个人的一个浅笑,一个眼神,一举手,一投足,一个姿态,时时刻刻牵挂另一个人的心。犹如古筝上的琴弦,相合着弹出美妙的旋律。入睡前,悠悠热衷于和我一起看碟片,折叠式小碟机,两个人脑袋挨着脑袋,半卧在床头观看。渐渐地,她养成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习惯,就是非得等她睡着了,我才可以离开房间。她说趴在我胸前睡去的感觉很踏实很平和。一次,悠悠发困,很早睡去,我正津津有味看着电视剧《人生》,县大院高加林和巧珍跳舞那一段,熟睡中的悠悠发出梦呓,叔叔,别闹,别舔我的脚丫子,好痒。她还乐呵呵地笑两下。我撑起上半身,察看究竟,顿然哑然失笑。不知何时,球球跳上床来,把悠悠的脚当宝贝似的,亲来亲去,口水四溢。
悠悠和我在欢笑和流泪中看完《人生》。王雨饰演的巧珍的确清丽可人,她对爱的执着扣动心弦,悠悠很是洒了一把眼泪,她对我说,巧珍那么纯洁的一个人,高加林怎么甩了她呢,太狠心了,她又满怀希望地问我,故事结尾,黄亚萍离开高加林,高加林排挤出县大院,巧珍拒绝了小耕,巧珍和高加林,俩人还会重归于好的对不对。
我不忍心告诉悠悠真实的答案。原著《人生》里,路遥讲述的是特殊年月里被扼杀的爱情和人性。高加林和巧珍的分道扬镳无可挽回,爱情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作家勾勒时代的祭品。电视剧《人生》采取开放式结尾,慰藉心灵,给人遐思。以我个人观念,我对这对恋人不看好,背叛过的爱情之花如何能结出圆满果实。电视剧里唯一的亮点,是香翠和烧锅客的结合,他们冲破重重阻碍,坚强地走在一起,勇气可嘉,与男女主人公成强烈反比。但这两个人在原著里是完全不存在的,毕竟,路遥描述的是真实的人生。我想着想着引发了深层次的思索,土壤是培育爱情之花的温床,究竟怎样的土壤培育出怎样的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我说,巧珍即便和高加林破镜重圆,他们的生活也惨淡无光。因为两人性格不和,追求目标不同。矛盾根深蒂固,无可调节。悠悠说,小龙女和杨过的性格也不和,一个冷清寡断,一个飞扬跳脱。我说,所以他们之间的爱情冷冷清清。
她说我才不要冷冷清清呢,热热闹闹多好。她细致地分析那两对恋人不幸的根源,最后得出一个令我啼笑皆非的假定。假定他们早早进到实质阶段,以高加林的坚忍和杨过的专一,他们姻缘早定,功德圆满。
悠悠奇特的思维与她成熟的外表反向而驰,她认为爱情的终结是委身于人,而真心的付出可以解决掉生活中所有的问题。这是很幼稚的一种想法。我觉得有必要纠正偏差,对她讲了一个小故事。
话说有一对恋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水到渠成地举行了婚礼。婚礼当日,两个人从商店里抱回一个非常精致的花瓶,象征着两人甜美的爱。某天,两人吵架,男的很生气,推倒花瓶,花瓶摔得四分五裂。床头吵架床尾和,女的捡起碎片,胶水粘合,过不几天,两人又发生了矛盾,女的气恼地摔碎花瓶,过后男的心疼地粘连好花瓶。时光如梭,两人争吵不断,花瓶一次次地碎裂,一次次地粘好,直到有一天,花瓶破碎成粉,再难修复。两人离了婚。
悠悠说,他们若不争吵,就不会分开了。
我说,争吵更多时候象征着伤害,这正是我要对你表达的意思,我们不要吵架,不要轻易地去伤害对方,好吗,算一个相互之间的承诺。
她回应我说她决计不会。
我说我也不会。
第二天,悠悠下班。像表决心下战书似地抱了一个大大的花瓶回来。景德镇出品,色彩绚然。花瓶安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入门即见,她找来纸和笔,伏在桌子上刷刷写字,贴到瓶颈上,我好奇地看了看,纸上写着:家中至宝,球球切勿触摸。
悠悠拍拍手,调皮地对我说说:“拉勾就不必了,说好的,不吵架,不许惹对方生气。”
我说:“一言为定。”
悠悠说:“球球作证,谁违反谁是小狗。”
我们相互关护,相互倾慕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吵架呢,至少目前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哪怕短暂的分开时间,我们频繁地打电话,发短息,悠悠老以亲字开头,亲,想我了没。亲,我做成了一张单子,厉害吧。亲,今天下雨了,你出门带伞了没,要不要我提前下班,去接你。亲,工作餐好难吃哟,粗制滥造,远不及你的手艺,你带点排骨回去,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亲,明天周末,我们去哪玩。亲,我买了件白衬衫,你的都破旧了。
每天吃过晚饭,洗刷完餐具,打扫完卫生。悠悠关掉电视,犹如饿了的球球,眼巴巴望着洗完手的我。我关掉灯,打一电脑音箱,播放轻慢的曲子。她脱掉鞋子,光着脚踩上我的脚,左脚踩我的右脚,右脚踩我的左脚,双手环抱我的腰,面对面,如同电视剧《人生》里浪漫的桥段。伴着舞曲,我们在朦朦胧胧的光线里轻摇慢晃,保持着沉静,只是看着对方,闻着对方的味道,倾听对方的心跳。
这时,我们都希望一直跳下去,一直跳到永远。
希望如此跳着,拥着,到世界的尽头,到时间的尽头,到生命的尽头。
多么简单而难以实现的愿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