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母女俩在厨房里忙乎晚餐。
悠悠父亲请我进书房,我掩上房门。他陷进巨大书桌后面的转椅里,压压手,示意我坐。我抬过椅子,恭恭敬敬地坐到他对面。他递过一支烟,我忙说戒了,他说:“她们母女俩一个德性,我只有在这里才敢偷偷抽点,过过瘾,待会儿出去,别告我的状。”我连说不敢。
他说:“我们都是男人,有的话私下里说说,出了这个门,就不没这回事儿。”
我说:“敬听叔叔教诲。”
他叹一口气,说:“教书育人,我教了一辈子学生,但教不出一个听话的女儿,人,作为万物之灵,自然有自己的思想和意愿,可以加以引导,但不能加以压制,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大禹治水,堵不如疏,阿来,我和你阿姨是上山下乡的最后一批,我大她十多岁,你和悠悠年纪上的差异,我们并无反对意见,你的情况我们大致了解,说句实话,我们不同意。”
我老老实实听着。
他吐出一口烟雾,说:“佳禽择良木而栖,良女择金龟婿而嫁。人到了一定岁数,物质经济看得很淡,但并不表示着草率,生活在这个年代,我们无法不市侩,举个简单的例子:春天来了,雄燕穿梭林间,早去晚归,风雨无阻,一点一点叼来泥土、枯草、碎枝末叶,就着口水,树杈上安窝,然后立在枝头,高声鸣叫,呼唤雌燕。爱巢一说,由此而来,禽类尚知筑巢吸引异性,况且人乎。不要说我们太现实,而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浪子缺乏安全性,我们做老的放不下心。”
德者以理服人,我唯有点头。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来一张卡,放在桌面上,说:“这里面有二十万,算是我和你阿姨的一点点心意,只要你点个头,你的。”说完,他紧盯着我。
我缓缓摇头,说:“叔叔见笑了,小子虽穷,但志不在此,悠悠于我乃无价之物,多少钱换不来。”
他看着我,良久,大笑,说:“许某人贻笑大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了,听说,你为了悠悠,放弃了豪门,我还当她信口雌黄,看来所言不虚,你是一个值得信赖,正真而有原则的人。”
我沉吟片刻,说:“叔叔是需要我的一个承诺吗。”
他微笑而不语。
我正待开口,他摆摆手,说:“有何话饭间再谈,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给我看一本影集,里面悠悠从小到大的照片,一页一页地翻过,他细致地解说,这张,悠悠刚满百岁,抓阄,她选了本曲谱,这张,她进向日葵幼儿园,舍不得爸爸妈妈,胖胖的小脸上残留着泪痕。这张,她第一次戴上红领巾,这张,她荣升三道杠,面向国旗,英姿飒爽。这张,跆拳道馆,她凌空抽踢,长发飘扬,这张,她站在大学校园门口,青涩如同青苹果,这张她和傅俊的合影。
他一张张地如数家珍地向我诉说悠悠成长的历程,眼角涌动着莹光。可能,他把我当作空气,如同往日某个静寂的下午,对着照片自言自语,品味往昔的欢娱,展露一个父亲博大的情怀。最后,他指着傅俊对我说:“这是她的初恋,对这段感情,我们一直不看好,但从不说个不字,小伙子人不怎么样,但对悠悠很好。你人很好,可惜……”
言下之意,我的底子太薄。
悠悠进来叫我们出去吃饭,她用眼神向我询问,我点点头,她松口气似地拍拍胸脯。饭桌上,敬过悠悠父亲一杯酒后,我不忙着坐下,说:“叔叔,阿姨,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我从小没了父母,缺少关爱和家教,有做得不对说得不好的地方,请两位谅解,本来一直想来看望,但怕唐突了两位,现在,趁这个机会,我向你们做个保证。”
悠悠在桌子底下蹬蹬我的脚,我不加理会,说:“我跟悠悠许下过一个诺言,原话是,一年后,我给她一个真正的家。请两老相信我的真心诚意,如果我做不到,以我这个人的性情,我不会轻易地去爱,我一定做得到,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冲动和热血,你们可能笑不切实际。但我说那句话时,已三十二岁,绝非心血来潮的妄妄之言。算起来还有两个月,届时我达不到,给不了悠悠一个房子,我发誓,不容两位撵赶,我自动退出。”
悠悠手中的筷子啪的一下掉在地上。
晚上,悠悠领着我去宾馆开房,她埋怨我说:“你这回玩大了,有了你这话,他们倒落心了,看你到时如何交待。”
我说:“你不信我?”
她说:“我凭什么信你,除非你去抢银行,不然短短时间内,哪来的好几十万,你不会真的想做违法的事吧。”她停下步子,审视着我。
“别开什么玩笑,抢银行,亏你想得出来。”我敲敲脑壳,说:“我有钱,很多很多的钱,但想不起来放在哪儿。”
悠悠满脸忧色,望着我。
我说:“走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只需要做一件事,相信我。”
此行有惊无险,平波无澜。三天后,我们飞回了春城。飞机上,我脑子里全是悠悠父母送别时含义晦涩的表情。我们回到了香城的家,继续过家家,而悠悠明亮的大眼睛,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人与人的不同,决定了他们思维方式和愿望诉求的不同。我从不怀疑悠悠的通情达理还有她对家庭经营妥善的强大欲念,但我很疑惑这种决心在岁月的长河中坚持到多久,粗茶淡饭短期无碍,穷极一生呢。孩子的教育,父母的赡养,种种实际问题,无一不是考验两个人耐性的磨刀石。过了年,生意急转而下,车管所发出一系列举措,实行严格规范检条例。香城所有检测站,统一安装监控,通过远程监督来强化监管力度。各类车辆要求与行车证上一致,不允许改装,加长,加高,贴防晒膜,逃漏车船使用税等违规行为,站里定时播放广播,规劝车主勿将车辆交给不法中介份子,以免侵犯到自身的合法权益。
代办行业因而生存空间压缩,步入萧条期。很多同行改弦易张,换做别的营生。有头脑的人厉兵秣马,早积下粮草,车房俱备,打拼无虞,而我呢,前途一片迷茫,打工,工字不出头,高不成低不就,与职场脱节太久,发展堪忧。做买卖,经验和技术,资金都是拦路虎,人脉方面,寸草不生,想要在竞争惨烈的市场上占得一席之地,谈何容易。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深深为年轻时的草率和莽撞而懊悔不已。如今尝到苦果。前半生溜着时间玩儿,后半生时间溜着我玩儿,时间,骤然间变得不够用了。
一连半个月抬滑杆,我没心思去十八检测站,一份报纸,一包烟,到公园里静坐,捱到下班时间回家,抽屉里久未放进钱去,悠悠嘴上不说,但我偶尔看到她靠在阳台上发呆。
我走过去,站到她身后,环抱住她的腰,说:“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有一天,我会流落街头,做个乞丐。”
她说:“不必内疚,谁没有三起三落呢,你去讨饭,我陪着你。”
我说:“真到了那一步,我毋宁死。”
她说:“瞎说,我爸妈说了,真凑不到足够的钱,他们帮衬点,你别把说出的话太当回事儿。”
我叹口气,说:“写个人字,简易,一撇一捺,做起来,难。”
梦想和现实在我的生活里再一次发生了激烈的冲撞。
晚间,即将入睡,宁宁从遥远的西藏打来电话,他在那头兴奋地叫道:“我们结婚了,她怀孕了,我要当爸爸了。”
马上,我回过味来,气急骂道:“甚么,你们结婚了,啥时的事,居然有胆子不通知我们,次仁旺堆,你小子活腻了,找扁不是。”
宁宁打着哈哈,说:“开春的事,说出来不是吓你,我们这儿特别特别地冷,尿一出管子便成冰硌,主要考虑你们南方人耐不住寒。”
我说:“我去。”去并不代表着真的要去,而是发泄不满的语气助词。
悠悠高亢着嗓子,喊:“我要吃喜糖。”
宁宁说:“早汇出去,一大包,咱家马奶自制,够你俩吃一年半载,吃完哼声,我再寄,话说回来,你俩啥时回礼呀。”
我说:“回你个大头鬼。”
我们聊了一通,挂掉线。我怔怔地望着窗户外面,说:“苦尽甘来,有的人怕是做梦都笑掉大牙。”
悠悠拢拢头发,说:“他和十三姐都有孩子了,日子过得真快,不敢想像。”
我说:“毫无技术含量的成果,亏得这小子拿出来显摆,播种播得急,于收成不利。”
悠悠咬我的耳朵,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说:“这种事也跟风,你真逗。”
她说:“不着调,说正经事呢。”
我说:“世上的人都假装正经,我只好假装不正经喽。”
“你这态度,我们没法谈。”她别过身去,面壁。
我说:“等买了房子再说,让我想想,什么样的房子才配得上咱家老婆的国色天香呢,小居室的送咱咱都不要,挤在一个单元,像鸡笼似的,要买就买别墅,独幢,推窗见江,后花园,独立游泳池,你会弹琴,一楼架张倍森朵夫,落地玻璃窗,窗帘白色轻纱……”
悠悠说:“吹牛交税,你早破产,不如想想实际一点的,上周,小丽签出两套豪宅,光提成八万多,我要是运气好,多签上几单,咱家的房子就不用愁了。”
我说:“凡事不可看表面,焉知那个小丽用了甚么不光彩的手段。”
悠悠说:“你总把人心想得太坏。”
我说:“天下就没有免费的午餐。”
悠悠反戈一击:“诚如你所言,所以呢,做人,实际点,别老想着异想天开,不着四六的美事,我们老百姓,平平安安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悠悠明显地忙碌了许多。有时,回来得很晚,神色疲倦,嘴里呼出酒气,我心下愧然,是我的可怜的自尊心将她拖入俗不可耐的业务应酬中,每当我看着她沉重地倒向床,眨眼地功夫与周公下棋的累得不得了的样儿,我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人生就是一部电影,一部相当伟大的电影,自始至终,从来就是,要么黑白,要么彩色。它剧情的高潮,往往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刻,经过酝酿,发酵,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地欣起戏剧性的真面目。而我流失的那个记忆点,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雨的下午如同春天里的小芽奇异地苏醒。乍然如我们专心致志地寻找了一样东西难寻足迹,但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分,它突然小荷尖尖角地冒在了我们的眼前。
那时,我举着伞,从公园的出口往外走。细雨叩击伞面,绵绵不绝。伞沿水滴淌落,成线儿。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画面,也是阴阴的天,细细的雨,我夹着烟,微风中,手指一阵触电似的轻颤,心里涌过暖流,我清晰无比地意识到,抽了一个星期不知瘾为何物的我,有了烟瘾。这是一次奇特的精神体验,而同样的精神体验再一次地降临。在我有面前启开一条明亮的通道,我举步而入,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去,走进细雨迷离的昨日,走过清丽悠然的岁月丛林,走过霓虹灯闪耀如星辰的城市夜晚,走过悲泪欢歌的往昔,一幕幕的画面走马观花的掠过。
……汽车站候车室里,宁宁叫声嫂子,真情流露,他说,真用不着,十三这些年省吃俭用,零攒碎积,足足存了六十多万,建个小牧场应该不成问题。悠悠很吃惊,拉着十三的手,开心的说,姐,你真厉害,你是我们四个人中最有钱的,富婆啊。
我挠挠头说,不对呀,我总有一种感觉,我才是最有钱的。
悠悠说,你的钱全在我这儿,有多少斤两,我会不知道。
我悻悻然。
……
……咖啡馆,丽莎静静地贴在窗口边,你忘了这个吗,她说。她抬起手臂,手掌伸展,晃晃。中间套一钻戒,戒面精工打磨,晶莹剔透,她朱唇微启,“你送我的订婚戒指,本打算完壁归赵,但我戴都戴过,心里又实在舍不得,留下来权当作个念想,你不会介意罢。这么着,换种方式补偿你,三十万,它值这个价。”
光滑如镜的桌面上轻轻推过来一张牡丹卡,她说:“密码,你的生日。”
我手足无措,说:“我不要,钻石不是真的,我的环境你不是不清楚,我不可能买得起昂贵的钻戒。丽莎,你这人好得有些过了头,你越这样,我心越忐忑,我穷不假,但日子还过得去,不能接受你的帮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
她说:“钻石货真价实。上月初,我打专人鉴定评估过。”
……
……医院里,悠悠羞红了脸,说:“讨厌。”扑上前来,欲咬我一口的小凶狠样,我吓一跳,连忙说:“淑女,淑女。”她将脸贴到我胸口,甜甜地笑,柔柔地说:“人家才不舍得打你呢。”我百感交杂,品味来之不易的温馨,搂着她说:“丫头,从此日算,给我一年时间,一年后,我给你一个真正真正的家,我发誓。”
……
十八检测站,宁宁翻翻眼,说:“得,你就地成佛,早干嘛去了,为啥不早劝劝我,现在反倒做起正人君子,我跟你讲,我大好青年,沦落风尘,误入歧途,都是受你的影响,你得负责。”
我说:“一百万,补偿你,够不够,求我,你叫我声哥,我马上利落地转一百万赞助你,条件是你安份守已地过日子。”
……
……向丽莎求婚的晚上,丽莎扬起手指,我心有灵犀,将钻戒插入即定位置,她满意地笑笑,问我:“这戒指成色不错,你哪来的钱,以后不过日子了吗。”
我得意地说:“怕啥,反正一百来斤交给你了,你管吃,管住,看着办。”
她说:“你想好了,别后悔,莫到时候,委委屈屈弄得小媳妇似的,别的暂且不提,你拈花惹草的毛病得改。”
我说:“不欺骗,不背着叛,具体事情的处理上,我听你的,你说行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她说:“有事儿别瞒我,我最在乎这个。”
我想了想,说:“真有一件事儿,我还是告诉你的好。”
……
……半月湖,相亲现场,第三个女的令我眼前一亮,高跟鞋,丝袜,超短裙,白白的脸,长长的腿,波浪卷发搭至腰间,70分,有戏。
她直接了当,上来就问:“你有钱吗。”
“有,三千多万存在银行,随要随取。”
“房子呢。,”
“房子不成问题,你想啊,三千多万,还不是想买啥买啥,我打算购置观景别墅作为婚房,你意下如何。”
“神经病。”
她白了我一眼,甩甩头发,扭着小屁股,留给我一个引人遐思的背影,我咽咽唾沫,不无惋惜地摇摇头,叹:可怜又可悲的女人,曾经有一份美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可惜你错过了,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肠子悔青,你会祈求上苍时光倒流,回到这一天这一刻,然后对着这个衣着朴实,脸眼桑沧的男人说:亲爱的,你就是我千百度寻他的真命天子,我们,在一起吧。
……
……时间指向20××年9月27号8点53分,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停顿下来。静悄时分,我凝视着报纸某角某处,久久地发呆。我的眼底流转不可思议的涟漪。轻轻飘飘的,身体往外飘离着雾样的物质,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是我的灵魂。
我中奖了。头奖10注,五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