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心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能置信的问:“你说什么?画眉?画眉在洗衣?”
李婶道:“在洗衣房里,还能干什么,不就洗洗夫人一路上替换下来的衣裙、鞋袜。”
杨心碧道:“这些事应该由洗衣妇做,怎么让我的丫头做,我杨家虽比不上楚家的排场,好歹也有几个老妈妈负责浆洗衣物,这么大个楚家,反而没人洗了?你们这样对待我的贴身丫头,就是不给我这个夫人面子。洗衣房在哪儿?”
李婶跨出房门,把门锁上,径直与杨心碧错身而过,往左首小门走去。
若不是不知道那该死的洗衣房在何处,若不是不相信画眉在那里,杨心碧怎能容忍这个像是天生和她有仇的女人带路。她跟在后面,瞪着她削瘦的背影,暗地里咬牙切齿。
这个女人一双小脚,路却走得快,杨心碧须得跨大步子,紧追慢赶,才算始终跟她保持五步的距离,不致落下。
又穿过两进院子,几个小门,走进一条仅能并排走两个人的夹道,这夹道两壁只用一般的石灰粉刷过,此外别无装饰,哪像外面院子的高墙,龙粼披身,粉雕玉琢,花鸟山石,无一不经过精心设计,细细雕刻。
又走了百十余米,只见前面一道拱门,门虚掩着,李婶推开门,院子不大,这时满地积了水,空地的竹竿上横七竖八搭着颜色不一的衣衫、裙子,一个姑娘背对二人,坐在一张矮凳上,正用力搓洗着大盆中堆得满满的衣物,她原本一向梳得溜滑的漂亮的长辫子已经散乱的披在肩上、背上。院子里除了她,没有任何人,更显得在空荡荡之中的一种凄清。
杨心碧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婶已厉声道:“画眉,你看你把院子弄成了什么样儿?没规矩!”
画眉冷不防吓了一跳,回身看见杨心碧,又惊又喜,又是委屈,只叫了一声“小姐”,小嘴一瘪,泪珠儿就一串串的掉了下来。
李婶道:“哭什么,干干净净一个院子,闹得遭水灾似的,你怎么洗的东西?”
杨心碧望望一片狼籍的院子,实在有些不像话,不禁叹了口气,道:“画眉,那边有水沟,你怎么不把水倒过去?”
画眉抽抽嗒嗒的哭道:“小姐,天不亮我就被她们叫起来,拿了一大堆东西要我洗,我已经洗了一大上午,才洗了一半,我哪还有力气端盆子过去倒水?而且,而且,我在小姐家里的时候连一小块手帕也没洗过,你看我的手。”
她十个手指的长指甲全断了,十个手指头也是又红又肿,两个大拇指因为搓揉衣物已擦破了一大块皮,血早已被水泡去,剩下的是浸泡得发白的肌肤。杨心碧倒抽口气,抓住她的双手,轻轻地摸。
画眉的泪水似断线的珠子,一串一串溅落在二人的手上,哭着说:“小姐,我两个手臂先是又酸又软,后来就发麻,现在没一点儿感觉了,我的手是不是要断了?”
杨心碧心疼的道:“别胡说,你只是洗东西太多,太累而已,休息休息就好了。”
画眉道:“小姐,我,我一上午还没吃东西呢。”
杨心碧道:“什么,还没吃东西?李婶,你就这样对待我的丫头?”
“夫人,这么一点衣物,其他人不到天亮就能全部洗完。谁的活干完了,自然赶得上吃早点,吃完早点,又有别的活要干。都像夫人的丫头这样,挨着时间混饭吃,那楚府还要下人做什么,索性请些老太太来养着,积德也罢。”
“哼,你说话可蛮不讲理。画眉自小伺候我,没洗过一件衣服,一块手帕。你拿她跟洗衣妇比,那怎么比?”
李婶直直地瞪着她,她薄而苍白的双唇显得分外坚忍和冷漠,她不发一言。她说话的时候让人觉得不可抗拒,不说话时竟也有一股无形的威严,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变它。
杨心碧知道再对她多说什么也没用,拉画眉道:“走,我们去吃东西。”
画眉可怜兮兮地问:“去哪儿吃?”
杨心碧拂了拂她额前的乱发,柔声道:“当然,你得先梳洗一下。”
进了杨心碧的新房,玉铃端来洗脸水,玉铮打开妆匣,画眉先已看呆了房中的摆设,再看见两个丫头,模样又好看,衣服头饰都从没见过,更是呆了。梳洗好了出来,画眉见左右没人,偷偷道:“小姐,这楚府好有气派,洛阳的闺房和你的新房相比,真是没法比。你看那两个丫头穿的戴的,比我的好多少倍呢。”
杨心碧道:“这么说,你很喜欢这儿了?”
画眉道:“喜欢,为什么不喜欢?这儿是小姐的新家嘛。不过,不过,如果李婶不逼我干活,别饿着我,那才跟在洛阳一样呢。”
杨心碧被她的话逗得一笑,道:“你呀,只要吃饱了,就别无所求了。”
画眉笑道:“有得吃,有得睡,还求什么呢?”一捧肚子,又愁眉苦脸地道:“快饿死了,还求什么呢?”
杨心碧道:“知道了。咱们去外面吃吧,也顺便散散心。可是怎么去好?”
就见一个佩刀护卫向二人走过来,躬身道:“小的沈封,李婶说夫人要出一趟门,吩咐小的随身伺候。”
杨心碧道:“你来得正好。沈护卫,你带我们到最近的酒楼去,这两天我的好妹子累坏了,我要请她好好吃一顿。”
当迎宾楼的菜一道接一道上桌的时候,画眉看得直啧舌,悄悄向杨心碧道:“小姐,这些菜别说见过,我听都没听说过。京城就是京城,果然不同凡响,洛阳算什么呀。”
杨心碧微笑道:“小丫头,洛阳哪能跟京城比?你看饱了,不用吃了?”看一眼站在一边的沈封,心想自己初来乍到,除了李婶以外,大可对其他人友好些,人家又没得罪她,因此笑吟吟地叫他:“沈护卫,你也坐下来一块吃点吧。”
沈封怔了一下,才道:“多谢夫人,小的刚吃过。”
画眉在桌子底下轻扯杨心碧的裙子,不住使眼色,杨心碧道:“怎么了?”
沈封出去了,画眉才道:“小姐,你如今是楚府的夫人了,不是在洛阳杨家,怎么能随便叫一个护卫同桌吃饭,他只是下人。”
杨心碧道:“护卫怎么了?在家里,爹跟什么人都同桌吃饭,我们遇巧了,也跟什么人都同桌吃饭哪。”
画眉道:“你刚入府,总得先树起威严来,别让府里的人不拿你当一回事。”
杨心碧道:“是吗?”脸色一正,道:“画眉,你这个丫头,还不给我滚一边站着去?!”画眉一怔,杨心碧卟地一笑,道:“你也是丫头,叫我怎么待你才好呢?”
画眉委屈地道:“你不听我的话就算了,何必拿我开玩笑?”
杨心碧道:“树什么威严。我想,我不会在楚府呆多久。”
画眉奇道:“不在楚府,那去哪儿?你是楚府的夫人,不是杨家的大小姐了,还能由着性子来?”
杨心碧有些心烦,道:“别说这些了。你是怎么被他们找到的?”
画眉道:“我照着你的话,就躲在房间的床底下,他们果然没想到我还在房间里,只在其他的房间找,乱了好一阵子,大概你们走了吧。连房东来收拾打扫,居然也没发现,我还高兴呢,小姐这招真灵,只等他们实在找不到我放弃了,天黑再出来,我就可以返回洛阳了。可惜我没高兴多长时间,罗护卫就进来,把我从床底下揪了出来。不知道他从哪儿找了两个人,一路押着我,到了京城,就是昨天晚上到的,我以为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谁知天不亮,就被一个人叫起来,让我洗那么多衣服。”
原来他们当天就抓到了画眉,只是没人告诉她而已。亏她还一直沾沾自喜,以为这主意绝妙无双。杨心碧道:“那两个人没对你怎么样吧?”
画眉道:“还好,他们不像李婶,路上让我休息,给我水喝。不然我还有命见小姐吗?”
杨心碧道:“好妹子,你为了我,受苦了。快吃,多吃点,补补身子。反正是楚天松付账,别为他省钱。”
画眉道:“小姐,咱们路上这么闹,昨晚上姑爷没骂你吗?”
杨心碧道:“如果他暴跳如雷,狠狠骂我,我心里还会少害怕些,偏偏,”
画眉笑道:“那是姑爷被小姐迷住了,因此小姐做错了什么,姑爷也都不计较了。小姐可是洛阳第一美人。姑爷——”
话音未落,两壁相隔的雕花漆金板上忽然凌空飞下一只碗,哐啷一声,砸在桌上,碗里的汤水溅出来,洒在每一道菜里,也溅了杨心碧和画眉一身一脸。
画眉大声尖叫,杨心碧怒不可遏,跳起身,喝道:“是谁,是哪个混蛋?”
只听一个少女道:“是你姑奶奶。”
走进来一个一身华服的少女,一双杏目,顾盼生辉,冷而不屑地斜眼向杨心碧道:“你就是杨心碧?”
沈封跟进来,道:“夫人——”
那少女手一挥,道:“我在跟你家夫人说话,没你的事,出去!”
沈封略一犹豫,那少女朝他杏目一瞪,他便连忙躬身退出去了。画眉见势不好,忙擦擦脸上的油汤菜渍,笑嘻嘻地道:“我和我家小姐刚到宝地,不认识什么人,这位小姐肯过来相见,真是赏脸,请坐请坐。”
那少女只是盯着杨心碧,道:“主子说话,小丫头插什么口,没上没下,可见你们杨家不过是暴富之家,浅陋粗俗,不能入流。你这样的人,也配踏楚府的门!别人说你如何如何貌美,如何沉鱼落雁,如何闭月羞花,啧啧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
杨心碧道:“你为楚天松抱屈,认为我不配踏楚府的门,我自己也在为自己叫屈呢,怎么碰上这么一个无赖之徒。话说回来,我跟他怎么样,与你又有何干?莫非你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浅陋粗俗,非常入流,只有你才配踏楚府的门,才配做楚天松的夫人吗?小姑娘,你才多大,就一心想着配人,羞也不羞?这才叫浅陋粗俗,不能入流呢。”
那少女脸色大变,喝道:“你敢对我胡说八道?”
手一抬,就要给杨心碧一记耳光,杨心碧见她发怒,早有准备,举手一格一推,那少女平日骄纵蛮横,想骂就骂,要打就打,不料这一次竟有人敢对她还手,身子一斜,左肩撞在壁上,只气得脸色发紫,手指发颤,指着杨心碧,连说:“你,你,你——”
杨心碧轻拍衣袖,道:“我今天才见识了什么叫入流。”那少女眼圈都红了,不住的眨眼,生怕一不小心,眼泪便夺眶而出。杨心碧道:“回家抱着你娘哭去。轻轻一捏就出水的小姑娘,别说楚天松,就他身边那四个女人,也能把你吃了,你还做梦呢。”
那少女举袖用力擦试眼角,很快又恢复了盛气凌人的神气,道:“哼,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们走着瞧,你别后悔。”
杨心碧毫不示弱地道:“奉陪到底。”
那少女拂袖而去。画眉朝她的背影吐吐舌,道:“这位姑娘好凶。他认得四爷,咱们得告诉四爷去。”
杨心碧道:“告诉他干什么?好好一桌菜,给浪费了。”
画眉笑道:“小姐,你替四爷心疼银子了?”
杨心碧道:“他那么有钱,我何必心疼。我只是可惜这一桌菜。唉,你还没吃饱吧?只好再点菜了。”
画眉道:“我已经饱了。不用点了。小姐,我们逛街去。”
杨心碧道:“你这会儿倒精神得很。要不,接着洗衣服去?”
画眉吓了一跳,道:“小姐,你不是说真的吧?我很累了,要歇好几天呢。”
杨心碧道:“那就回去吧。你先好好睡一觉。”
画眉点头道:“也是。反正咱们在这里的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