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你该知道我所有的不利条件了吧,”隐身人说,“我没有住处,没有衣服——穿上衣服就等于放弃了我所有的优势,把自己变成一个奇怪可怕的东西。我禁食了,因为一吃东西,那些未消化的食物会使我很可笑地显出形来。”
“我从未想到过这点。”肯普说。
“我以前也没想到过。下雪天使我知道了一些别的危险。我不能在下雪天外出——雪花会落在我身上,便暴露了我的存在。雨水也会使我显出一个水淋淋模糊的外形,一个闪闪发光的人形,像个水泡。有雾的天气呢——在雾中我会像一个更淡的水泡,一个外壳,一个毛茸茸闪着微光的人形。而且,我一出去,把自己暴露在伦敦的空气中,脚踝上便会积起灰尘,漂浮的烟尘会吸附在皮肤上。我不知道在那样的空气中需要多久我就会显形,不过我很清楚这不会太久的。”
“不管怎样,在伦敦的确如此。”
“我来到大波特兰街的贫民区,走到了我住的那条街的尽头。我没有朝那儿走,因为半路上我烧掉的那房子的废墟还在冒烟,对面聚集着一大群人。我最紧迫的问题是找些衣服。还有怎么处理我的脸也是个问题。随后我看到一家小杂货铺,出售报纸、糖果、玩具、文具、过时的圣诞小礼品等等——还放着一排面具和假鼻子。我意识到我的那个问题解决了,眨眼之间我就找到了行动的办法。我不再漫无目的地乱走,而是转身向斯特兰街北面的后街走去,迂回着避开繁忙的道路,我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一带有卖戏剧服装的商店。”
“天很冷,南北向的街道上冷风刺骨,我走得很快,以免被冻僵。每个路口对我都是危险,每个行人我都得提防着。在贝德福街一头,我正要从一个人身边走过,他突然转身向我扑来,把我推到路中间,险些滚在一辆马车的车轮底下。停在那儿的出租马车的车夫都认为他刚才是中风了。我被这事搞得很紧张,赶紧拐进了科文特加登市场,在紫罗兰花店旁的安静角落坐了好一会儿,喘着粗气,浑身发抖。我发觉我刚得了感冒,必须马上离开,以免打喷嚏引起别人注意。”
“最后我到达了目的地,靠近德鲁利街的一条小街上一家污秽不堪的小店。橱窗上塞满了缀金属片的袍子、假珠宝、假发、拖鞋、面具和剧照。这家店很老式,里面又矮又暗,上面还有四层,整幢房子看起来黑糊糊阴森森的。我从窗口看了一眼,里面没人,便进去了。门一开,响起了叮当的铃声。我没有关门,绕过一个空空的衣架,来到穿衣镜后面一个角落。等了一会儿没人进来,然后我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穿过房间,进来了一个男人。”
“我的计划很清楚,打算走进屋里,溜到楼上,等一切安静下来之后找个机会翻出假发、面具、眼镜和衣服,带着这些东西重回人间,也许有点怪异,但至少像个人样了。当然,顺便还可以偷些能找到的钱。”
“刚进来的男人个子矮小、驼背、浓眉,胳膊长,腿却很短,还有点罗圈。显然我耽误他吃饭了。他带着期待看着店里,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时,先是惊讶,后转为愤怒。‘这些该死的孩子!’他骂道,走出去朝街两头看了一下。一会儿又进来了,恶狠狠地朝门踢了一脚,咕哝着回到里间的门边。”
“我走上去跟着他,听到动静他突然停下。我也停住,他耳朵那么尖,吓我一跳。他在我前面砰的关上了门。”
“我正站在那儿犹豫不决,突然听到他快步走回,门又被推开,他像是还不满意的样子,左右查看了一下店里。然后,他喃喃自语着,检查了柜台后面,又朝柱子后面瞧了瞧。然后又满腹狐疑地站了一会儿。他没有关上里间的门,我便溜了进去。”
“这是个很奇怪的小房间,没什么家具,角落里放着一些大面具。桌上放着他耽搁了的早饭。闻着他的咖啡味,站在那儿看着他回来继续吃早饭,肯普,这对我来说简直太难受了。他的吃相也令人着恼。这间小房间有三扇门,其中一扇通向楼上,一扇通向楼下,可惜都关着。他在屋子里,我就没法出去,他那么警觉,我几乎不能动。我背后透进冷风,有两次我差点打喷嚏,幸好及时忍住了。”
“我最突出的感受是好奇和新鲜,尽管如此,他还没吃完我就又疲倦又恼火了。后来他总算吃完了,把讨饭碗一样的陶碗放在一个黑色的铁托盘上,那上面本来放着一把茶壶。他又把落在满是芥末渍的脏桌布上的面包屑收拾好。然后他把这些器具全都端了出去,手上东西太多,他没法关门了——本来他要关的,我从未见过这么喜欢关门的人——于是我跟着他走进一个很脏的地下厨房和洗碗室。开始我很有兴趣看他洗东西,后来觉得老待在地下室没意思,脚踩在砖地板上也很冷,于是我回到楼上,坐在他靠近火炉的椅子里。炉子里的火势很弱,我想都没想便加了几块煤。一听到这声音他立即上来了,站在那里,瞪着眼睛。他在房间里巡视了一番,差点碰到我。即便那样细细检查过之后,他仍然显得不太满意。他站在门口最后瞧了一遍,然后下去了。”
“我在那个小房间里等了很久。终于他上来了,开了上楼的门。我设法从他身边过去。”
“在楼梯上他突然停了下来,我差点撞到他。他站着往回看,正看着我的脸,一边侧耳倾听着。‘我敢发誓。’他说。他长着长毛的手拉着下嘴唇,眼睛在楼梯上反复巡视。然后他嘟囔了一句,继续上楼。”
“他的手刚碰到门把手,又突然停住了,脸上还是那种既惊讶又恼火的神情。他觉察到了我发出的细微声音。这个人必定有魔鬼般敏锐的听力。他突然勃然大怒。‘如果有谁在房间里。’他大叫着赌了个咒,没有说完那句威胁的话。他把手伸进口袋,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于是他从我身边直奔过去,跌跌撞撞、乒乒乓乓下楼去了。不过我没有跟着他,我坐在楼梯口,等他回来。”
“他很快上楼来了,嘴里依然嘟囔着。他开了房间的门,我还没来得及进去,便砰的关上了。”
“我决定花点时间探究一下这所房子,并要尽量做得悄无声息。房子很老了,摇摇欲坠的样子,也很潮湿,阁楼上的墙纸都剥落了,到处是老鼠。有些门把手很难转动,我也不敢去开。我去过的好几间房间没有家具,还有一些房间凌乱地堆着些剧场用的杂物,看样子是二手货。在他卧室隔壁的房间里我找到了很多旧衣服。我开始翻找起来,情急之下忘了他耳朵尖这件事了。我听见他悄悄过来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正好看到他看着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手里拿着一把老式左轮手枪。他张着嘴,疑惑地东瞧瞧西看看,我站着一动都不动。‘肯定是她,’他慢慢说道,‘该死的!’”
“他轻轻关上门,随后听到了钥匙转动的声音。他的脚步声远去了。突然我意识到自己被锁在房间里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从门口走到窗边,又走回来,站在那里思考着对策。我感到一阵恼火,不过我决定先找到衣服再说。我刚开始动手翻找,一堆衣物从架子上层掉了下来。这下又把他引来了,他脸上的表情更加凶狠了。那次他实际上碰到了我,刚一碰到他就惊讶得一下跳开了,然后站在房间中间呆住了。”
“很快他就冷静下来。‘老鼠。’他低声说,手放在嘴唇上。显然他有点吓着了。我慢慢退出房间,但是地上的木板咯吱一声。随后那个恶魔般的小子开始在整幢房子里东奔西窜,手里拿着枪到处查看,还把门一扇扇锁上,钥匙统统放进口袋。我意识到他在干什么时不禁怒火中烧——看着好端端的机会溜走,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次我知道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于是我二话没说,在他头上狠命打了一下。”
“敲了他的头?”肯普叫道。
“是的——把他打晕了——那时他正在下楼,我用楼梯口的凳子从后面给了他一下。他像一袋破靴子似的滚下楼去了。”
“可是……!我说!人类共同的准则是……”
“对普通人或许如此。不过关键是,肯普,我得乔装改扮后走出这房子,而且不能让他发现。没有别的办法了。然后我用一件路易十四的背心塞住了他的嘴巴,又用床单把他捆了起来。”
“用床单捆了起来!”
“把床单做成一个袋子形状,真是一个让那白痴既害怕又动弹不得的好办法,他要挣脱比登天还难,因为绑的绳子在远离脑袋的那一头。亲爱的肯普,你坐在那儿瞪着我,好像我是个杀人犯似的,别这样。我不得不那样做。他手里拿着枪,而且一旦他看见了我他就会向别人描述我的样子——”
“但是,”肯普说,“这是在英国——在如今这个社会。那个人在自己的家里,而你——嗯,是在抢劫。”
“抢劫!该死的!接下来你就要说我是个贼喽!当然,肯普,你不会傻到墨守成规吧。你难道不明白我当时的处境?”
“我也知道他的处境。”肯普说。
隐身人忽地站起。“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肯普的脸色变得有点严厉,他想说话,却又控制住了。“我想,毕竟——”他突然改变了语气说道,“这件事你不得不这样做。你的处境很困难。但是仍然——”
“我的处境当然困难——像在地狱里。而且他惹得我火了——在房子里到处搜寻我,揣着枪到处乱闯,还不断地锁门啊开门啊。他太令人气恼了。你不会责怪我吧,是不是?不会责怪我吧?”
“我从不责备任何人,”肯普说,“这早已不时兴了。接下来你做了什么?”
“我很饿。在楼下找到一条面包和一些味道难闻的奶酪——让我吃饱绰绰有余。我倒了些白兰地加水,然后经过我即兴制作的袋子——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来到有许多旧衣服的那件屋子。这间屋子临街,窗帘是两片棕色的绣花布,积满了灰尘。我走过去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瞧了一眼,外面很晴朗——跟房间里棕色的暗影形成鲜明的对比——晴朗得晃眼。车流在轻快地移动着,水果车、双轮马车、装着一堆箱子的四轮大马车,还有一辆装鱼的车。我转过身,眼前仍然浮动着金光闪烁的斑点,面对着里面影影绰绰的陈设。我的兴奋再次变成对自己处境的担忧。房间里弥漫着一丝很淡的汽油味,我想那油是用来清洗衣服的。”
“我开始系统地搜索这所房子,我判断这个驼背住在这儿有相当长时间了。他可真是个怪人。我先把可能有用的东西都拿到衣服贮藏室,然后再仔细挑选。我找到一个手提包,我想或许有用。还找到一些脂粉、唇膏和胶布。”
“我曾想把脸画一下,涂上粉和别的能找到的东西,为的是使自己显形。但是这样做的不利之处在于我还得去找松脂和别的用具,若想重新消失得花上很长时间。最终我选择了一个质量较好的面具,稍微有点怪,但是有很多人比这面具还怪哩。我戴着墨镜,灰白的络腮胡须,还有假发。我找不到内衣,不过以后可以买。我暂时用白布和羊绒白围巾把头包起来。找不到袜子,可驼背的靴子倒还合脚,穿着很宽松。店堂里的小桌子上放着三枚金币和约值三十先令的银币。我冲进了内间,那里有个柜子,里面有价值八镑的金币。我现在有了装备,可以回到这世界上来了。”
“随后我奇怪地犹豫了一下。我的外表真的——可信吗?”
我在卧室小梳妆镜前试了一下,从各个角度审视自己,不想放过任何纰漏,但是好像没什么破绽。我的样子很古怪,像个戏剧演员,又像舞台上的吝啬鬼,可是这当然不是由于我的长相不行。我鼓起信心,把梳妆镜搬到店堂里,拉下百叶窗,借助于角落里一块穿衣镜,又从各个角度审视自己。”
“我花了几分钟鼓足勇气,然后打开店门,大步走到街上。那个小个子,让他自己在喜欢的时候摆脱这条床单吧。五分钟之后,我跟那家戏剧服装店已经相隔十几个拐角了。似乎没人特别注意我,最后的困难似乎也已经克服了。”
他再次停下了。
“你不再理会那个驼背了?”肯普说。
“不,”隐身人说,“我也没听说过他后来怎么样了。我猜想后来他自己解开了或者踢开了,不过那个结打的挺紧的。”
他停下了,走到窗口,看着窗外。
“你到了斯特兰之后情况怎么样?”
“唉!
——又一次让人失望之极。我本来以为我不再有什么麻烦事了。我真的以为我可以为所欲为又免受任何惩罚,我可以做任何事情——除了泄露自己的秘密之外。所以我认为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结果怎样,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我只要甩掉衣服,自然遁形而去,没人能抓住我,我也可以见财即取。我决定美餐一顿,然后住进一家好旅馆,积攒一笔新的财富。我觉得非常自信——回顾自己以往做的傻事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我走进一家饭馆,已经在点菜了,突然意识到我没法吃东西,除非暴露自己隐形的脸。我点完菜之后,告诉侍者我出去十分钟,便离开了那地方,心里恼火不已。我不知道你是否为自己的胃口感到失望过。”
“没有这么厉害,”肯普说,“不过我能想象出来。”
“我真想把那家愚蠢的饭馆砸个稀巴烂。最后,我实在太想吃好吃的东西了,就走进了另一个地方,要了个单间。‘我毁了容,’我说,‘很厉害。’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不过这当然不关他们的事,所以最终我吃到了午餐。不是特别丰盛,但也足够了。吃完之后,我点上一支雪茄,考虑着行动的计划。外面一场暴风雪刚刚开始下起。”
“对过去的经历想得越多,我越清楚地意识到隐身人是一个多么无助而荒谬的存在——尤其是在气候寒冷恶劣又人口众多的文明城市。在做这个疯狂的实验之前我梦想过做隐身人的千百个有利条件。而那个下午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失望啊!我想过人人都向往的东西,毫无疑问隐身术使人有可能得到这些东西,但是一旦得到又使人无法享受它们。野心——对尊贵地位的自豪感有什么用,如果你不能出现在那个位置上?女人之爱又有什么用,如果她的名字必定是大利拉。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不喜欢追名逐利的无赖行为,不喜欢慈善事业,也不喜欢体育。我该怎么办?为了隐身术我已经成了一个包裹起来的秘密,一个包着绷带的漫画似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从他的神态上可以看出来,他不时地朝窗口看着。
“那你是怎么到伊平的?”肯普问,他急于要让客人忙于讲话。
“我到那儿是为了工作。我曾经有一个希望,当初没有想成熟,现在我仍有这个想法,而且已经完全成熟了。就是还原的方法!就是把我做过的事情倒过来。我现在是这么选择的。我已经做过了作为隐身人想要做的事情。这也是现在我主要想跟你谈的事情。”
“你直接去了伊平?”
“是的。我只是去取了那三卷日记、存折、行李和内衣,并订购了一些实现我的梦想所需要的化学药品(一旦拿回那几个本子,我就会给你看我的一些计算结果),我就出发了。唉!我现在仍然记得那场暴风雪,当时最该死的麻烦是不让雪打湿我硬纸板做的鼻子。”
“最后,”肯普说,“也就是前天,他们发现你出来的时候,你很——从报纸上看——”
“是的,我很凶猛。我杀了那个傻瓜警官吗?”
“没有,”肯普说,“他有望恢复健康。”
“这么说他真幸运。我完全失去了理智,那些傻瓜!他们干吗不让我清静?还有那个卖杂货的乡巴佬。”
“预计没人丧命。”肯普说。
“不知道我那个流浪汉怎么样了。”隐身人说,刺耳地笑了一声。
“老天哪,肯普,你不知道什么叫愤怒!辛勤工作了好几年,构想计划得好好的,却来了个瞎摸乱撞、愚蠢至极的白痴,把我的事情全搅乱了!
上帝创造的每一个蠢蛋都被派来搅我的事。
“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多一些,我肯定会发疯——我要把他们全干掉。”
“事实上他们已经把事情搞得比原来难何止千倍。”
“不错,那是很令人恼火的。”肯普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