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魂魄散碎且不全，三道天雷足以打散神识，只能做一个不得轮回的凡人。我终于晓得，这句“桃花，等我”是何意思。
他用三道天雷，换取与我一世。
也好。三道天雷尚且不多，若我来受，兴许只会打散半个神识，届时仍旧可回泽山做逍遥散仙，即便是打散全部神识，只能做凡人也无妨，他也可学那鲤鱼精，在轮回路上等我。我同他曾经在这三界里兜兜转转，做过神器，做过凡人，后又做了一回有仙根的神仙，现在，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将灵魂彻底放任，最终携手漫长无期仙路，亦或只有短暂数十年，都无妨。
即便是无轮回，又何妨。
我瞧瞧脚下云头，因一路疾驰已经四下飘散不少，而我的语调也如脚下轻飘飘的云，淡然安和：“红烟，他欠你的，我来还吧。”
我在这美丽的仙女眼中看见一丝戏谑。
“也好。若你受八道天雷而不死，我同他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如何？”
八道天雷，这不得不让我考虑些许。我并非怕这天雷，便是十八道又能如何。只是她所说是“受之而不死”，若是最后死了，岂不是功亏一篑？我记得曾经桑云为了白绫，受了七道天雷便化成飞灰，但是却余下了一丝内丹精元，如此说来，一个颇有修为的神仙，也未尝不能受住八道天雷而不死。
可是，我虽有仙根神识，左右却不过是上次太白渡的千年灵力，也不晓得够用不够。
我在踯躅不答，桃君颜自高耸的刑台上向我高呼：“桃花，莫听她之言，八道天雷怎有不死的道理！我好歹也有仙根，受三道天雷最多不过是变作凡人，难道你是顾忌我无轮回？听我说，仙可以再修，神识可以再练，即便修炼来不及，到时你也可以将你的魂魄抽给我，让我轮回，我们总能有在一起的方法，只要留住性命。”
我的犹豫，更深一些。因为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下一个弹指，这些踯躅犹豫，在红烟风轻云淡的妙音中，变作一种坚定。
她说：“君颜，你此时此刻还在骗她。难道你所谓的爱，便是欺骗？你为何不告诉她，你从未得到什么仙根和仙身，不过空有度厄星君一个仙职而已，真正的仙根和神识，需要等我们成亲那日才会赋予你？”她顿了顿，转头看向我：“你以为我为何只开出三道天雷的价码？因为这足以让他灰飞烟灭了。我着实想知道，你们口口声声的爱情，到底能否比这天雷更加货真价实。”
她笑起来的模样，与桃君颜有九分相似。我曾经揶揄桃君颜，笑他雌雄不辨，那时他是如何回答我的？似乎是大笑一番，然后说我其实是嫉妒他美色。
我确实嫉妒他。我是他的魂，可是我却没有他美貌。因为他有着与九天玄女一般的容颜，我又怎能比得？可是此刻看红烟，一模一样的笑容，却觉得那样冰冷。
“若你受，便是八道天雷。若他受，三道足矣。当然，事情也有转圜的余地。你可以继续做你的散仙，生活在东海县里，我为你开一间甜品铺，再为你安排灶君手下最好的天厨，每日只做桂花糕和糖葫芦。而他，可以继续做度厄星君，亦或者回凡尘做散仙，我可以赋予他仙身，教他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
我晓得她说的这一切，都不会是无偿的。我同他，必定会付出些什么来作为交换。我以为这交换会是，她要求桃君颜与她成婚。若是这样，其实也无不可。我早已不贪恋糖葫芦，即便是神识、生命，也不再贪恋。我贪恋的，不过他一个而已。因为贪恋，所以可以割舍。
红烟的声音甚是好听，就似七仙女瑶池浣纱的水滴玲玲，也似春日泽山漫天桃夭时的黄鹂啼鸣。我好久没有见过桃花开了，好久好久，不晓得多久了。所以当我听见她下一句话时，觉得兴许我又可以看见漫天飘零的粉桃是何模样，还可以央桃君颜背我。因为她笑言：“不需要任何条件来交换。”
只不过，她的话还未说完。“只不过是……需得二选一。你活，他便死。你死，他可活。”
她修长的手指捏住下巴，骨节微微泛白，那思索的模样也是如此好看。她回头问久曜：“你说，他们二人之间所谓爱情，到底会不会比命更重要？我实在太想知道，这样一个价码，会不会让他们反目。若是会，那证明，爱情不过如此。若不会……”她忽而大笑起来“若不会，那便一个亲眼看着另一个灰飞烟灭，也是一种浪漫。”
我踏云而上，飘至桃君颜身侧，想了想，这般问他：“你可在乎度厄星君的仙职？又是否在乎仙身和神识？”
我看到他决然摇头，眼中铺满辰星：“不在乎，便是灰飞烟灭亦不在乎。”
我笑道：“这再好不过，那你便放弃这些吧。”说罢，抬手对他念了一道昏睡诀。
红烟笑声更狂肆些，我听见她自喉咙深处溢出的轻蔑之声：“看来，你们所谓感情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想了想，其实确实如她所言。爱情，不过如此，而已。
泽山的桃应该已经成熟了，我还从未吃过。从前为了看桃夭，一味剥夺了它们结果的权利，此刻想想，报应不爽，最终遗憾的正是自己。我晓得，桃君颜也会有遗憾的。我晓得遗憾的感觉，不甚美妙，于是我同已经睡熟的他，这般道：“只做一个凡人吧，生老病死，然后度过轮回之后，将我忘记。”
爱情便是，我能给你的，最多不过我的生命，而已。
我对红烟笑道：“便选八道天雷吧，我应该站在哪处？”
我瞧见红烟身侧紧攥的双拳，指骨因为用力而泛起一圈微白，她面上只余下狰狞的痛色。我不晓得她为何而痛，我以为，这结局里，至少她应是高兴的。
可是她并不高兴。我自她的容颜里读出太多太多的情绪，心碎、痛苦、不甘，唯独没有高兴。
原来这结局里，没有人高兴。真是可惜。
第一道天雷落下时，我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天边，见到追赶我而来的菩提。我夺了他的云，还把他从云头上推下去，他只怕很生我气。
第二道天雷落下时，我好像看见白绫遇上了已经变做鹅卵石的重华，她会对她身侧的爱人道：“这颗石子真好看，就像一朵玫瑰那样好看。”她的爱人许会刮着她的笔尖，笑她：“傻瓜，石头怎会同玫瑰一般。”
第三道天雷落下时，我想起光明，想起他永远如同和煦暖阳般的笑容，想起他当日泽水畔衣袍猎猎的模样，想起他桀骜的眼眸，想起他对我说过“万年之中，我欢喜过两个姑娘，她们一个不能欢喜我，一个不愿欢喜我。”。他应该很快可以重返九重天，做他高高在上的太阳吧。
第四道天雷，落下时，我想起白墨予。不晓得他同他心爱的姑娘现在如何了，有无成亲，有无生子。若是已经生子，不晓得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想起桃花甜品铺，也想起某个夕阳静好的傍晚，他同我说：“我与你一道做凡人，可好？”
第五道天雷，第六道，第七道。我终于晓得，离魂散魄的痛。其实，不算痛。我知道我熬不过八道天雷，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因为他还睡着，我想，若是他醒来一眼便能看见我，一定会很开心。所以我拼尽所有灵力，将一丝一丝散去的魂魄拉扯，却仍然拉扯不住，眼看那些晶莹透明的魂魄一丝一缕烟消云散。眼前越来越模糊，我也不晓得，还能这样坚持多久。
第八道天雷终于落下。我晓得，我恐怕是连一丝渣滓都不会剩下罢。话本子里总那般写：若是有个人死去之前，总会闭上眼睛无畏的模样等待即来的死亡。那时我总为了这些场景落泪，觉得凄美无比。今日却晓得，话本都是坑人的。我要死了，可是我反而拼上一身力气，将眼睛睁圆。因为不舍，所以连最后一眼也不想错过。
天雷落下时，我却没死。
意料之外，久曜替我挡下这道天雷。
他银白长发还是那样耀眼。我好似听见他的声音深沉黯淡：“红烟，够了。”
“连你都要阻止我？”红烟似乎有些哽咽：“因为她，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人，受尽多少痛苦，现在她马上就要彻底消失，你却同我说，够了。我告诉你，不够。她死了，君颜会爱我，我们会是天地间最般配的神仙眷侣，你应该替我高兴。”
久曜的声音，月华淡淡：“所谓试探他们感情的说辞，不过是你的借口。你一开始就知道，她必定为他而死。你同意给桃花仙根，却不给桃君颜，是因为你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桃君颜夜夜偷取夜神布星法器，你都知晓，可是你却放任不管，也是等待此时。你写一封汇入灵力的书信给桃花，那字迹只要念过一遍便会消失，变成一张白纸，也是为了这一刻。”
原来润墨没有骗我。原来他跟菩提，只是想为我躲开这一劫。他们以为，我看不到天上星，便会相信桃君颜与红烟的婚事。他们以为，那封信无论真假，都可以让我更加相信此事。他们以为，是劫便可躲。
可是许多劫，躲不了。
我看见久曜的唇一张一合，听见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悲戚：“红烟，你如今已经变得，不再是你。”
我亦看见红烟的唇，一张一合，亦听见她的声音带着的，是狠戾的决绝：“我不再是我又如何。我已经没有可爱魄，不能再失去爱人。桃花，她必须死。”她将眼眸放在我身上，我脸上：“你有何资格用这容颜。天雷已过，你却没死。我不会食言，我定会留住桃君颜的性命。可是我却会将你为他受天雷的幻象，一遍一遍给他看。你觉得这种滋味可好？”
我没有回答。她已经替我回答：“你知晓的，这滋味一定比直接杀了他还痛苦。所以，若你自己去跳业火池，我便告诉他，我留了你一丝魂魄入六道，做了一只飞鸟。”
可恶的久曜。
若他不多管闲事，我此刻已经死了，现在却还要多受一番业火之苦。我终于晓得，为何天雷台要架在业火池的旁边，兴许就是为了有些灵力高深的神仙，八道天雷打不死，只好再推进业火池。
这回才是真的，连一丝渣滓都剩不下罢……
我却笑起来。若他听闻我做了一只飞鸟，一定会很头痛。他一只以为我是一个连驾云诀都念不好的笨蛋，做了飞鸟岂不是只能栖于低枝，被旁的飞鸟嘲笑？
头痛也好，比心痛好。带着这仅有的头痛，做一个凡人。孟婆的十香大骨炖鸡盅最是美味，希望他多喝一些，然后在三千凡尘里，寻一处静谧的小城，那城里遍地桃花。三月桃夭漫天时，他遇上一个漂亮姑娘，那姑娘为他念一首不成句的情诗，然后二人做一对凡人夫妻。
有时他许会梦见，桃夭里，他背着一个小女孩儿看尽日落。他也许看不清那女孩儿容颜，他会为这梦境觉得奇怪，也会讲给他的妻子，说他梦见一个瞧不清模样的姑娘。
不过，无需计较我的模样。
每一世你爱上的姑娘，就是我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