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啊?他们告诉我说王后病了——”汤勒夫人不敢接触他的眼睛。“王后流产了,国王。”他的脸闪过一阵惊恐的神色。他急忙钻进王后的帐中,在床边跪下,这时帐门又重放下来,把满屋子注视的眼睛都隔绝了。“卡斯丽,卡斯丽,亲爱的!”
他的声音迫切而低沉,因当时王后闭着眼躺在那里,似乎已经没有知觉了。
但她终于慢慢抬起眼皮,看见国王在那里,霎时她那神情竟像不认识他了,然后才簌簌地滚下眼泪,扭开头去伤心地呜咽起来。
“哦,卡斯丽!我很伤心,实在很伤心——她们给你止痛了没有呢?”说时他脸上显得疲倦,且跟王后的神色几乎一样憔悴了。因为人世间他最想要的东西莫过于一个合法的儿子,但他现在见她如此,却动了怜悯之心,只求保护她的性命了。
“我并不是为痛,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才不去管它——可是,哦,我一心想要给你一个儿子的!”
“没关系,你总会有的,亲爱的——将来总会有的。可是现在你什么都不要去想,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让它快点好起来。”
“哦,我不要好起来!倘若我做不到自己本分里该做的一件事,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哦,亲爱的——”这时她的声音放得非常低,他得扑上前去细听着。她正瞪着他,眼睛里充满自责的神色。“如果正如大家所预料——我真是不能生育呢——”
察理吓了一跳,不觉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原来这种流言确实是有的,不但传遍了宫中,并且泄漏到宫外,大概从他们结婚的第一个月里就已经有了,或许更就有,但他还不知道王后自己也已听见了。
“哦,卡斯丽,亲爱的——”他拿他的长手指儿抚摸着她的头发,摸着她那苍白湿润的面颊,“这是他们瞎说的——当然是瞎说的。人家只要嘴里长着舌头,总喜欢讲别人的坏话。至于这种意外的事情本来是常常有的,一点也不足为奇。你现在必须静养,把身体养好转来……看在我的份上吧。”说着他展出一个温存地微笑,低下头去吻了她。
“看在你的份上吗?”王后抬起了眼睛,一脸信任地朝他看了看,回他一个感激的微笑。“你真是好心!你对我真的太好了!你可以放心——这种事情下次不会再有了。”
“当然不会再有的。现在你睡一觉吧,亲爱的,静养静养,立刻就会复原了。”
他继续跪在她床前,等到她的呼吸渐归沉静而均匀,不见了她那苦痛的皱眉,这才站起来,默默地踱出宫,回到他自己宫中的静室去了。
到了第二天,王后的病势不见好转,反而从此一天天严重起来。宫内的御医已用尽所有治疗的方法。她的几个祭司一直陪着她,口中喃喃不绝地哭着,祈祷着。屋子里无时不挤满了人,原来帝王家的一生一死,都是不能在安静秘密之中进行的。
察理时刻陪伴在她身旁,忧愁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静。那种忧恼至诚的态度使得人人都觉惊异了:原来他除了为喀赛玛夫人演的那一幕插曲外,虽然向来对待王后都很好,却是总算不得一个爱情专一的丈夫。
当时宫里的人都以为王后一病不起,大多数人甚至暗暗希望她死,而且大家谈论的已经不是这个临死的王后,而是将来继位的新后了。他将来要跟谁结婚呢?因为大家知道王后的大丧一等循礼满服结束,他是一定要再结婚的。
大家心里猜定的新王后就是斯朵夫琳。她的血管里含着几分皇室的血液,能配得上这段姻缘,而且她又长得很漂亮——并且还是个处女身。关于最后这一点,至少那些消息灵通的人都是这么说,虽然国王已经追求了她几个月,自从她从法国到这里来充当贵嫔之后就坚持不懈。
这个斯朵夫琳年纪不满十七岁,可是身段高挑,非常苗条。她天生一副淑女的风度,却有时突然迸发一阵的笑声,就是她那青春自负的深井之中泛滥而出的气息了。她的美是纯洁无瑕的,如同一颗琢成的宝玉,而又轻快得像是一颗闪耀在阳光里的白杨树。
察理最初是被她那种无法抗拒的美的诱惑所吸引,后来又发现她有一种娇羞的天真,愈加珍视,就对她进行有计划的追求了。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追到手。
在过去的四个月中,自从发现王后怀孕之后,察理对夫琳似乎已经不感兴趣了。他见到她时总是冷冷的,仿佛他从没转过她的念头,或者曾经想得到手而又感到厌倦似的。现在呢,他为要从绝望中寻找安慰,似乎又把心思回转夫琳身上了。这种情形是瞒不过一般宫人的眼睛的,所以大家一致以为未来的新王后非夫琳莫属,而夫琳对于这事也已深信不疑了。
但是当时宫里有个人,大家怎么也没料到,正在那里替王后发愁,就是国王的愁情也不见得比她更诚挚而真切。你知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喀赛玛夫人。自从王后病倒之后,喀赛玛夫人就派了许多内侍,从王后的寝宫到她自己的屋里日夜不停地报告消息,并且时常亲自进宫去看她。又据可靠的探报,说她替王后祈祷康复,每天竟至五六次之多。原来贝贝拉听见王后病重,心里就无比惊慌了。
当初贝贝拉听见爱顿博士给她那个骇人的预言,万想不到王后会病成这样,自然更想不到她会要死。她尤其想不到的是王后死了,继位的人会是斯朵夫琳。然而现在大家都这样说。要是斯朵夫琳真的跟国王结婚,那么贝贝拉非一败涂地不可,估计难免被发配到法国去吧,因为贝贝拉跟斯朵夫琳早已不和,其实从贝贝拉得知国王迷恋那女孩的消息以来就如此了。贝贝拉向来目中无人,除了她自己之外将所有女人都看得一钱不值,久而久之,方才发现夫琳真是自己的强敌。所以现在她听见王后要死的消息,就不由得惊慌失措了。
近来这几天,贝贝拉房中的聚会已经变成一件无聊的事,因为国王几乎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都要来一趟,他的态度总是那么阴郁而寡言,所以在场的人为慎重起见,都只得竭力装出一种消沉扫兴的神情。
到了王后病倒以后的第十天晚上,国王站在贝贝拉的客厅里,靠着火炉,若有所思地端着一杯酒,跟斯朵夫琳说着话,那声音之低,虽极尖的耳朵也难以听清楚。
夫琳虽然明知自己的光辉前景就在于王后的死,却因王后平日待自己很好,现在对她是真心的同情而且替她担忧的。
“你刚才来的时候她怎么样,陛下?”
察理紧锁眉头——这几天来他原是一直愁眉不展——对酒杯里瞠视着。“我想她连我都认不出了呢!”
“她还是昏迷不醒吗?”“她已经两个多钟头没有说话了。”他急忙摇了摇头,仿佛要把王后的盘踞在他脑子里的鲜明影像驱走。“今天早上她曾跟我说过话。”说时他凄惨地苦笑着。“她问我孩子可好。又说那个男孩子长得不好看,她颇觉遗憾。我告诉她说那男孩子很漂亮,她就似乎高兴了——就说只要我满意,她就快乐。”
夫琳不禁哇的一声哭出来,急忙握起拳头塞住自己的嘴。察理也骤吃一惊,连忙瞟了她一眼,仿佛已经忘记她本来是站在那里的。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内侍匆匆跑进来,也不顾什么礼节,直向国王的跟前跑去。
国王倏地旋转身。“什么事?”“陛下,王后在弥留——”察理不等内侍说完那句话,就将手里的酒杯往火炉里一扔,飞奔而去。王后寝宫里的境状还是跟几天以来一样不堪:自从她病倒之后,所有的窗门就都密封起来,以致房中气味浓重而难闻,又满屋黑暗,只有御榻旁边点着几支将残的蜡烛。几个祭司低头围在王后的身边,仿佛是一群凶猛的秃鹰,如泣如诉地不知在念些什么。
王后僵直地躺在那儿,眼睛紧闭着,陷成两条漆黑的深洞,脸色蜡黄,呼吸非常微弱,察理起初一看还以为她已断气了。但她没等他开口,就已知道他来了。她的眼睛慢慢睁开,看着他,然后她尝试装起一个微笑,挣扎着跟他说起话来,用的是她原来的葡萄牙语。
“察理——真高兴你来了。我原是要跟你再见一面,现在我要永别了,察理,他们对我这么说,我知道他们这话是真的。哦,这话是真的。”察理正要开口反驳她,她又对他微微地一笑。“不过这是没关系的。我的死对你只会有好处,你可以再娶一个会替你生儿子的女人来——我要你答应我,你千万不要再等,你要赶紧结婚——”
王后一边说,国王一边瞪着她,惶恐与羞惭一时交集。因为他从来不曾想到,王后之所以要死,是因她不愿再活下去,他也从来不曾想要了解,过去这一年来的时光对她有怎样一种意义。他私心太重,从来不肯顾念一下别人,而且他扪心自问,确是巴不得她早些死的,现在突然省悟过来,如同当头一棒喝。于是他非常悔恨,马上要痛改前非。
他猛地从床边跳起,将脸朝向在他旁边大声祈祷的一个祭司。
“你给我滚出去。”他的声音低沉而紧张,显得他十分震怒,“滚出去,我说,你们大家都给我滚出去!”
那班祭司和医官都吓得瞠视着他,却都呆在那里不动。
“可是,陛下!”其中有人抗议道,“王后升天的时候,我们是必须在这里的。”
“王后是不会死的!都是你们这班东西,在这里玩这套把戏,就是好人也叫你们活活治死了!现在都给我滚开吧,不然我要动手了!”他的声音提高做一种忿怒的呼喊,并不停地狂挥着手臂,要他们马上就滚。这时他的脸色阴沉得如同魔鬼,他的眼睛闪出了一种凶焰,原来他对自己从前的过错深为痛恨,现在都发泄到他们身上去了。
于是那班人逐渐散去,却都频频回头满脸神异。察理不去理他们,只管在王后床边重新跪下。过了好一会儿,王后的眼睛仍旧紧闭着,国王跪在那里看着她,他自己的呼吸也几乎停止,许久后,她才又睁开眼来看着他。
“哦——”她长叹一声道,“现在多么清静了——多么平静了。我刚才想起来,我是必定要——”
“别这么说,卡斯丽,你是不会死的!你会活的——要为我而活,为你的儿子而活。”
她摇了摇头,却只是一种轻微的动作了。“我是没有儿子的,察理。我知道我是没有儿子的。可是,哦。我是多么想要给你一个儿子啊——我想要做你的生命的一部分。可是现在,我很快就要永别了——等你再结婚的时候,你就会有儿子了——那时你会比现在快乐,所以我是渴望自己早些走——”
察理忍不住呜咽起来,泪如雨下,双手将她一只枯干的纤手牢牢握住。“卡斯丽!卡斯丽!别这么说!别再说这种话了!你要有求生的意志!倘若你要活,你就能活了——而且你得活——你得为了我而活——”
王后看着他,眼里忽然换了一种神情。“为了你吗,察理?你要我活吗?”她低声问道。
“是的,我要的!当然我要的!我的天,你怎么想的呢——哦,卡斯丽,我对不起你——我真对不起你!可是你得活——为了我而活——告诉我吧,你会努力的,你会的——”
“哦,察理——从前我不知道你——哦,亲爱的,若你要我活的话,我是能活的——当然我是能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