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暖热的气候一向最能繁殖那种最凶残的有齿动物：孟加拉虎蹲在长年碧绿的香料树丛里；最灿烂的天空窝藏着那种最厉害的雷电；美丽的古巴对那种从未造访过平淡无奇的北方地带的旋风威力深有体会。在这光辉灿烂的日本海上，水手们也遭遇到了最可怕的风暴——台风。它会从那晴朗无云的天际猛然冲出来，就像一颗在静谧沉睡的小城镇的上空爆炸的炸弹。
那天傍晚时分，突然迎头刮起一阵台风，将“裴廓德号”的风帆全部撕裂毁损，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桅杆与狂风搏斗。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天空和大海一起怒吼，一阵雷鸣过后，电光狂闪，几根残桅上到处飘荡着破烂的帆布条，这就是暴风雨第一次狂怒恶作剧后留下的纪念。
斯达巴克手上抓住一根护桅索，此时正站在后甲板上；趁着每一次闪电的光亮，他便往上看，检查上边那些错综复杂的索具是否遭受到什么损坏；斯塔布和弗拉斯克则指挥水手们把几只小艇吊得更高，固定得更牢。显然他们的辛勤劳动都是白费。亚哈那只位于上风船尾部的小艇，高高地固定在吊车的顶端，但也逃脱不了厄运。海上掀起一阵滔天巨浪，从高空猛然撞击着这艘摇摆不定的大船的侧边，又从小艇艇艄冲进艇里，海浪一退，小艇好似筛子似的到处往下滴水。
“恶作剧，恶作剧！斯达巴克先生，”斯塔布看到船上损毁严重的情况说道，“大海总是自行其是。斯塔布只有一个，无法跟它搏斗。要让我说，我对付它的办法从一开始就是，只要从这里横过甲板即可。别在意，只是开玩笑而已：那首古老的歌曲就是这么说的。”——（他于是唱了起来）啊！大风是快乐者，大鲸是诙谐者，那是它在把尾巴舞动——海洋就是这样一个好玩、好动、好胜、好乐、好闹、好骗的家伙，啊！浪花四处飞动，那是它的饮料酒形成泡沫而动；当它在添加香料过程中搅动，——就是海洋这样一个好玩、好动、好胜、好乐、好闹、好骗的家伙，啊！霹雳把大船撕成两片，可它却只咂一咂嘴唇两片，把这饮料酒的味道尝一遍，——就是海洋这样一个好玩、好动、好胜、好乐、好闹、好骗的家伙，啊！
“住嘴，斯塔布，”斯达巴克叫道，“还是让台风去唱吧，让它用我们的索具去弹竖琴吧。如果你是个勇敢的人，你就给我住嘴。”
“我可不是个勇敢的人；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个勇敢的人。我是个懦夫，我唱歌是为了振作我的精神。我要让你知道，斯达巴克先生，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有办法可以阻止我唱歌，除非切断我的喉咙。就算那样做了，我还是要给你唱赞美歌作压轴戏呢。”
“疯子！如果你的眼睛瞎了，就把我的眼睛给你看看四周的情况吧。”
“怎么！在这漆黑的夜晚，你难道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些？别理会这愚蠢的问题。”
“喂，看着！”斯达巴克大声吼道，抓住斯塔布的一只肩膀，用手指着上风的船头，“你没有注意到大风是从东边刮起来的，就是亚哈计划追寻莫比—迪克的那个方向吗？不就是今天中午命令大船转航的那个方向吗？你留意一下他的那只小艇吧。哪个地方穿孔进水呀？在艇艄座位部，伙计。那是他经常站的地方——他站脚的地方穿孔进水啦，伙计！现在你可以跳到海里去，去唱个痛快啦，如果你非唱不可的话！”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的话，要发生什么事啦？”“对。绕过好望角，这是回到南塔开特距离最近的航线，”斯达巴克突然自言自语起来，根本没在意斯塔布提出的问题。“现在猛烈袭击我们想致我们于死地的大风，我们却要把它变成畅快听话的和风，驱动我们的大船赶回老家。远处，在那上风的地方，是劫数难逃的黑暗之地；但是，在下风处，沿着回家的方向——我看到一片光明；当然那里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电闪雷鸣。”
就在这时，在一阵闪电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间歇时间内，斯达巴克听到身边有个声音；而就在此时，轰的一串雷鸣就在头上炸裂滚过。
“是谁？”“老雷公！”亚哈的声音，他正沿着舷墙摸索着走向他那旋洞的地方，突然一弯长矛似的火光，把他眼前的路照得一清二楚。
陆地上的塔尖都安有避雷针，目的是将那可怕的电流导入地下；在海上有些船只的每根桅杆上也安有类似的铁杆，目的是把电流导入水中。但是，这种导体必须插入较深的水中，末端不能与船壳接触；如果长期保存在那里拖来拖去，它还可能造成许多意外事故，更会对索具的操作产生不小的影响以及妨碍船只在水中的航行；由于这些原因，船上避雷针的下面部分并不总是插在水中；通常下制成又长又细的连接型，这样可以随时拉上去变成链条状，需要时直接抛入海中，看情况而定。
“避雷针！避雷针！”斯达巴克对水手们大声喊道，他突然想起刚才闪电放射出的电火花强烈得可以照亮亚哈去上岗，因而意识到它的危险性。“它们都插到了水里吗？把它们放到海里去，从船头到船尾。快！”
“慢着！”亚哈叫道，“让我们来一场光明正大的比赛，即便我们拿不到冠军。我要尽力把避雷针插到喜马拉雅山和安第斯山的山岭上，这样整个世界都会安然无恙；特权，呸！由它们去吧，老兄。”
“你看看上边！”斯达巴克喊道，“圣埃尔莫火光似的桅顶电光！桅顶电光！”
所有帆桁端部都有一团苍白的火光；每根避雷针的三叉尖端都有三团尖细的白炽火焰，与之相连的三根高桅杆在硫磺臭气中慢慢地燃烧着，像圣坛前三根巨大的蜡烛。
“可恶！这只小艇！随它去吧！”斯塔布尖叫一声，因为此时，一阵海浪从他的小艇下面猛冲上来，而他正在捆绑绳子，艇舷边缘猛烈地挤压着他的一只手。“该死的小艇！”当他在甲板上往后滑动时，他抬头看到了火焰；他顿时连声调都变了，大呼起来，“电光，你可怜可怜我们大家吧！”
对水手们来说，诅咒是家常便饭；平静得发呆时诅咒，与暴风雨搏斗时诅咒；当他们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摆弄中帆桁端时，多半也要诅咒一番；但是，在我所有的远航当中，我很少听到过大家不约而同的咒骂声，就在上帝燃烧的手指按压在船上降临灾难，当上帝“劫数已到，你有阴损，应该完蛋”的圣意已经与桅索和索具交织在一起而情况不可逆转的时候。
这种苍白的火光在高处燃烧着，那些就像被魔法迷住了的水手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站在船头楼上，所有的眼睛在那苍白的鬼火似的磷光中发出闪烁的微光，就像那高远的星座。身材高大、皮肤乌黑发亮的黑人达格，在磷光的照衬下，显得影影绰绰，身影比他的实际身材还要高大三倍，好像雷电就是来自于这一堆乌云。塔希蒂戈张着嘴巴，露出他那鲨鱼似的牙齿，奇异地发出闪光，好像牙齿上也在放出电光；隗魁皮肤上的刺纹，在这种超自然的火花照亮下，好像在燃烧，跳动着恶魔似的蓝色火焰。
随着苍白的火花往空中上升，这个戏剧性场面才宣告退场。“裴廓德号”和甲板上的全体人员再次笼罩在黑幕中。过了一会儿，斯达巴克在黑暗中往前走去，不小心撞上一个人，是斯塔布。“你觉得怎么样，伙计；我听到你在哭呢；那声音跟歌声可大不相同。”
“不，不，没有这回事；我当时在说，电光可怜可怜我们大家吧；我希望它们可以保持这种慈悲心。难道电光只对哭丧着脸的人发善心吗？——对满脸笑容的人不发慈悲吗？你看，斯达巴克先生，——唉，太黑了看不见。听我说：我认为我们所看到的桅顶电光，是一种好兆头的信号；因为好些桅杆根基将用于装满抹香鲸油的船舱，你明白吧；这样，所有那些鲸油都会渗透到桅杆中，就像树上的树液一样。我们这三根桅杆将会变成三枝抹香鲸油蜡烛——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美好希望。”斯达巴克发现斯塔布的面部慢慢地从模糊变得清楚起来。他朝上一望，突然喊道：“快看！快看！”那高高的状似锥形的火焰又在闪动，而且苍白得好像比以前更加神奇。
“电光，你可怜可怜我们大家吧。”斯塔布再次嚎了起来。
在主桅根基的地方，正好在那枚金币和火焰的下面，那个祆教徒跪在亚哈面前，头部向后仰着；附近，有一群水手，他们一直忙着把呈拱形的和悬垂的索具牢牢地固定在一根圆柱上，这时被那团火光吸引了，相互挤紧在一起，钟摆似的悬挂在空中。从各人着了魔法似的姿态来看，好似赫尔克兰尼恩地区发掘出来的死人骨架：有的站着，有的跨步，而有的跑动；其他的水手像钉住似的一直站在甲板上。所有的眼睛都在朝上盯着。
“对，对，伙计们！”亚哈大声叫道，“抬头看那团火焰；牢牢记住。那白色的火焰照亮了追击白鲸之路！把那些主桅避雷连杆拿给我；我想摸一摸这脉搏，让我的脉搏跳动着跟它斗一斗；鲜血跟火光一搏！”
亚哈转过身来——左手拿着避雷连杆的最后一个连节，一只脚踏在那个祆教徒身上；眼睛向上盯着，右臂高高地展开，笔挺地站在那高高燃烧着的三团火焰面前。
（突然，电光连闪不断；那九团火焰呈直线往上跳动，高度达到以前的三倍；跟其他人一样，亚哈紧闭着双眼，右手掌死死压在眼睛上。）“小艇！小艇！”斯达巴克喊道，“您看您的那只小艇，老人家！”亚哈的鱼叉，那枝珀斯的打铁炉锻造出来的鱼叉，依旧紧缚在小艇上显眼的枪架上，其端部伸到小艇的外边；那洞穿小艇底部的海浪，也带走了那只宽松的鱼叉护套；这时，那锋利的钢质倒钩上有一团均匀的呈叉形的苍白火焰无声地燃烧着，像一条毒蛇的蛇信。斯达巴克抓住亚哈的一只手臂，“天啊，上帝在反对您，老人家！停手别追了！这是一次不吉利的远航呀！开始不吉利，后来也不吉利；趁我们还来得及，让我来调正帆桁，老人家，顺风朝回家的方向行驶，总比这样继续往前要好得多。”那些惊恐万分的水手们无意中听到了斯达巴克的这番话，立即都跑到转帆索的地方——虽然那上边一张完好的风帆也没有留下。此刻，这位吓坏了的大副所想正是他们心里所想；他们一起发出一阵类似暴动的叫喊声。可是，亚哈将格格发响的避雷连杆猛地往甲板上一摔，抓起那枝燃烧着的鱼叉，像拿着一枝火炬在水手们中间挥舞着、大声威胁着，哪个水手敢去解松一下索头，就用这枝鱼叉把他刺穿。所有的人都被他的气势吓呆了，更畏惧他手里拿着的那枝闪闪发光的鱼叉，于是个个沮丧地往后退。亚哈再次说话了：——“你们全都发誓追捕白鲸，跟我的誓约一样具有约束力；我老亚哈，用心胸、灵魂和肉体、肺腑以及生命，履行义务。你们知道我的这颗心脏按照什么样的频率在跳动，可能也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们看着：我就这样把这最后的恐惧吹灭干净！”他猛地一口气吹去，就使那团火焰熄灭了。
许多水手听到亚哈那最后几句话之后，在惊愕恐惧中，飞快地从他身边跑开，逃得远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