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破晓,天色晴朗,空气清新。前桅顶上孤独的守夜人再次由白日瞭望者换班,好像所有圆木上都布满了人。
“你们看到它了吗?”亚哈喊道,可是,大鲸还是没有出现。
“不过我们仍然尾随着它,只要这样紧紧尾随就错不了。转舵向风,照直行驶,就像现在这样,就像过去两天一样。今天的天气又是多么可爱啊!如果说这是一个新创造的世界,那么,世界也不可能有比这更晴朗的天气。如果亚哈有时间,这种现象倒是可以想一下,可亚哈从来不愿去想。他只是凭感觉,感觉,感觉。对凡人来说,这就足够了!喂,桅杆上的人!你们看到什么?”
“什么也没有看到,先生。”
“什么也没有看到?快到中午啦!金币没人要啦!你们看看太阳!对,对,情况一定是这样,我已经驶在它前头了。怎么,比它先了一着呢?是的,现在是它在追击我,而不是我在追击它——真扫兴;我也应该知道的。真是笨极了!对啦,对啦,昨天夜里我就超过了它。向后转舵!向后转舵!除了正式瞭望人,其余统统下来!快去增加转帆索!”
“裴廓德号”一旦掉头转到相反方向,这只风帆紧绷的船便在白色的尾波中激起重重白浪,吃力地顶风前进。
“他现在顶风把船驶进那只张开的嘴巴里去,”斯达巴克嘀咕着,一边把新拉上的主桅转帆索紧紧地缠在栏杆上。“愿上帝保佑我们,可是我感到全身骨头都粘上湿气了,而且感到湿气渗透到我的肌肉里。我担心自己,如果我服从他,就违背了上帝的意旨!”
“准备好把我拉上去!”亚哈走到他的麻绳篮子旁边,大声喊道,“我们应该马上跟它相会。”
“是的,是的,先生。”斯达巴克遵命照办,亚哈再次被拉了上去,他的身子在高处摇荡。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金色的太阳已经偏斜了。但是,忽然在上风舷大约三个方位的地方,亚哈又看到了喷水,三个桅顶上也立即发出了三声尖叫,仿佛火舌的声音。
“莫比—迪克!这回我跟你可是第三次面对面干上了!喂,准备齐全!——转帆索扯紧、扯高些,让船完全顶着风。斯达巴克先生,它隔得太远,不要放下小艇。风帆在晃动啰!拿一把大木槌去监视那个舵手!它游得很快,我必须马上下去。不过还是让我从高处把四周的情景看个清楚,干别的还有时间。景色依旧,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如此新颖。是的,当时我还是一个来自南塔开特沙丘山区的小男孩,从第一次看到大海以来,它一点变化也没有!毫无变化!——毫无变化!——挪亚看是这样,我看也是这样。下风的地方在下毛毛雨啦。多么可爱的风啊!下风!白鲸就是朝那个方向游去。那就观察下风方向。风在船后吹得越厉害越好。老桅顶,再见吧,再见吧!这是什么?——绿色的东西?是的,这些歪曲的裂缝中竟长有细小的苔藓。亚哈的头上却没有这种阳光雨水滋润的绿东西!我的领航人,他竟然走在我前头了,还能再见一次面吗?可是在什么地方呢?假如我沿着那些漫长的扶梯下去,我能看到海底吗?是的,是的,这就像你曾经诉说自己的可怕的实情越来越多一样,祆教徒呀;亚哈,可是,你还没有达到目的呢。再见吧,桅顶——请你在我走开的这段时间内,好好留意这条大鲸。我们明天再谈吧,不,今天晚上,到那时,白鲸将躺倒在那地方,头尾都被捆绑着。”
他已经发出了有关命令,眼睛注视着周围,同时让人平稳地将他从令人依恋的蓝色空中降到甲板上。
几只小艇都按时从大船上放了下去;可是,当亚哈站在他的小艇艇艄上,小艇正要降下去时,他突然给大副作了个手势——大副在甲板上抓住一根滑车索——要他停一停。
“斯达巴克!”“先生!”
“这次远航,此刻我的心灵将第三次出发,斯达巴克。”
“是的,先生,你是决心要这样下去。”“有些船驶出它们的港埠,就一去不返,斯达巴克!”“事实如此,先生!最可悲的事实。”“有些人死在退潮中,有些人死在浅水中,有些人死在特大洪水中,——我现在感到自己像一股汹涌澎湃的巨浪,斯达巴克。我老啦。——跟我握握手吧,朋友。”
他们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的两双眼睛紧紧地盯在一起,斯达巴克的两眼中浸满了泪水。
“啊,我的船长,我的船长!——高贵的人呀——不要去!——你看,这是一个勇敢的人在哭泣,可见这样劝说心中的痛苦是多么巨大啊!”
“放下去!”亚哈甩开了大副的手,叫道,“全体水手做好准备!”
即刻,只见那只小艇绕过船尾便划走了。“一群鲨鱼!一群鲨鱼!”下面船长舱的窗口传来喊叫,“主人呀,我的主人,赶快回来!”可是,亚哈什么也没听到,因为他自己的说话声音很高,而且小艇又在跳跃着往前划去。那阵叫喊声所说的情况属实。亚哈的小艇离开大船还没有多远,就有无数只鲨鱼好像从小艇底下的深渊中冒了出来,缠着小艇咬个没完没了。在那些鲨鱼成群出没的海洋中,捕鲸小艇发生这种情况,并非少见。不过,这是“裴廓德号”自从发现白鲸以来所看到的第一批鲨鱼。不知道是否因为亚哈的水手都是些虎皮似的黄色野人,他们的皮肉有较多适合鲨鱼口味和嗅觉的麝香气味——据说这种气味很能吸引鲨鱼——不管怎么说,它们好像跟定了这只小艇,不去骚扰其他小艇。
“真是铁石心肠!”斯达巴克低声说道,他的视线掠过船侧,然后望着逐渐消失的小艇,“面对这种场面,你还能夸夸奇谈吗?——你的龙骨放到这些贪婪的鲨鱼中间,它们紧跟着,张开大口追赶;而这就是紧要的第三天嘛?——如果把三天时间归并为一次连续紧张的追击,情况必定是这样:第一天是早晨,第二天是中午,第三天则是夕阳西下时分,就是这件事情的结尾——不管这种结尾如何。啊!天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激励着我,使我如此地镇定,却又有所期待——镇静地站在一座不寒而栗的高峰上!摸一摸你的心吧——还在跳动吧?——振作起来,斯达巴克!——别胡思乱想!——行动起来吧,行动起来吧!大声说话呀!——喂,桅顶上的人!你们看到山冈上我的孩子在挥手吗?——都发疯啦?——喂,上边的人!——你们要用最敏锐的目光盯住那几只小艇,——盯住那只大鲸!——嗬!又来了!——赶走那只大鹰!你们看!它在啄啦——它在啄风向标。”他用手一边指着主桅杆小木冠上飘动的红旗,“哈!它带着红旗飞走了!——现在老头在哪里?亚哈呀,你看看这场面吧!——真叫人害怕呀,真叫人害怕呀!”
几只小艇还没有划走多远,桅顶上的人就打出一个信号——手臂朝下指着,亚哈知道大鲸已经潜入水里;他想在它再次冒出来时靠近它,所以稍微空出大船侧面一点距离,继续前进;中了邪似的水手们还是一声不吭。这时,迎面冲过来的大浪像锤子一样击打着小艇艇头。
“你海浪,敲吧,敲进你的钉子吧!对准钉头只管把它们敲进来吧!可你敲打的东西却没有木盖,棺材的棺架决不可能归我所有,——而只有麻绳才能致我于死地!哈!哈!”
突然,周围的海水慢慢地搅起许多大圆圈;接着,又快速地隆起,仿佛沉在水里的冰块从侧面涌出,飞速地冒出水面。只听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一阵水底发出的嗡嗡声。大家都屏住气。一个巨大的形体,上面拖绕着许多绳索以及鱼叉和长矛,从海里冲了出来。它笼罩在一片低垂的雾幔中,在彩虹映照的空中停稍作停留,然后扑通一声跌回大海中。溅起的海水有三十英尺高,一时间像喷泉在空中闪烁,紧接着又像雪花似的散落下来,撒在水面上成一个个圆圈,新鲜牛奶似的呈奶油色,围绕在大理石般的白鲸四周。
“用力划!”亚哈对着桨手们叫道,几只小艇飞速向前攻击。可是,因为昨天插在身上的刀枪因生锈腐蚀,使莫比—迪克发疯了,而且它好像被许多从天而降的天使附身。透明皮肤下的一大片一大片联结的筋腱,伸展在它那宽阔的前额上,完全交织在一起,它一边往前游动,一边用尾巴在几只小艇中间猛烈地冲击海水,把小艇赶得四散,把二副、三副两只小艇上投掷的鱼叉和长矛全都甩落出去,将这两只小艇艇头上部的一侧猛然撞坏。但是,亚哈的小艇好像毫发未伤。
达格和隗魁正给撞坏的艇板补漏。大鲸离开他们,猛然一转身,再一次掠过他们身边时,露出了整个腹侧。此时,一声尖叫传来。祆教徒的支离破碎的尸体露出来了:原来昨天晚上白鲸把乱七八糟的绳索缠在祆教徒身上,然后将他一圈又一圈地捆绑在自己背上。祆教徒那套黑衣服已撕成碎片,一双鼓胀的眼睛瞪得圆圆地望着老亚哈。
鱼叉从亚哈的手中滑落。“上当,上当了!”他拉长声音轻轻地叹息一声,“唉,祆教徒!我看到你了。——唉,你先走一步;这,这就是你所指望的棺架吧?我要你遵守最后的诺言。第二个棺架在哪里?二副、三副,到大船上去!这些小艇现在都已经没有用了,如果来得及,就把它们修好,再回到我这里来;如果来不及,亚哈死也足以——下去呀,你们大家!谁要是先从我站着的这只小艇上跳出去,我就叫他尝一尝这枝鱼叉的味道。你们不是别人,都是我的手足;要听我的。——大鲸在哪里?又潜下去了?”
白鲸好像很靠近小艇了,仿佛要把它背着的尸体一起带上逃走,又好像是把它上次会战的那个特殊地方当做这次下风远游中的战斗场所而已,它又悠缓向前游去,而且好像和大船擦边而过,——大船一直同它迎面行驶,可是一时已被它挡住去路。它以最快的速度游动,一心要朝着它自己的那笔直的水路继续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