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晴好。
徐清从睡梦中醒来,却没有睁开眼睛,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悄然叹息。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少年人,经历昨日这般失而复得,似喜实忧的情景,心潮激荡之下,辗转反侧,又哪里能睡的着?直到寅时他才匆忙入睡,但一俟清醒,就未下眉头,又上心头。
白云观香客寥寥,这处昨夜歇息的客舍也只不过是分为里外两间,耳听得外间的老家人徐忠取水洗涮之声,徐清更觉心头沉重。洛阳城里纷乱繁杂,各色人等千万,徐家虽说隐隐有座大的趋势,其实勉力不过中游,上下百余口,里外主事者不过他们母子二人,一旦风雨袭来,他们母子不能自保,冰消雪融,崩溃离散之下,徐家就再也不复存在,如此形势,正可谓危如累卵。
母亲为他与乔家定亲,不过是试图为徐家加上一道保险罢了。
他未来的丈人虽说是江南河北行省河南府的都事,但官不过七品,职不过是管管日常诸事,还是三等汉人,若不是上官本府的达鲁花赤赏识,连做保险的资格也无。就这还是母亲费尽心力,托人提请才能定下亲事,如此一比,徐家更是等而下之。
而父亲的事更是头顶悬湖,即使仇家不会找上门来,只要被北国知道父亲身在南朝,徐家也再难以幸免。如果不想家破人亡,除了壮大实力,只余逃亡一途,但因为父亲的苦衷,南国不能去,那天下之大,又哪里是容身之所?
眼前如今,种种形格势禁,解不开,扯不掉,徐清除了叹息,竟发现自己除了聊尽心力,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徐忠唤他起床的声音响起。
徐清奋力一挣,暂时抛开满脑子焦虑,穿衣起床,徐徐步出外间。
“少爷,”徐忠迎着他道:“水打好了,等你涮洗完了,咱们趁着早晚天气凉爽,早点上路。”
徐清点头依允,想了一下,问他道:“忠伯,听说徐勉有个要好的兄弟,在北市的洛河码头上开了一家船行,手下也有几十个兄弟,可有此事?”
徐忠点头道:“是呀,少爷也听说了?别是他又在外边生事?这小子不学好,等我回去,就打断他满身的骨头!”
徐清连忙道:“我只是找徐勉有点事,忠伯你想多了。这样,等我们回了洛阳城,你叫徐勉来见我,我给他找个营生干干,发财致富是很难,但总比得他在街面上晃荡强,就怕他觉得拘束,不愿意干。”
徐忠闻言欣喜,嚷嚷道:“他敢!还反了他了。少爷你不嫌弃他,还为他找差事,这还不满足?”接着又转愁眉苦脸,“夫人也给他找了几个差事,只是这小子做了两三天,敷衍过了夫人,就抬脚跑路,我是拿他一点辙也没有。”话锋再转,又谄媚奉承徐清:“少爷自是不同,读书也多,见识也广,对上徐勉那是如来佛掌压孙猴子,手拿爪握,再也叫他翻不开天去!”
徐清笑道:“你是说我娘比不上她儿子?好,我这就回去告诉她老人家,说忠伯拍儿子马屁,把您好一顿奚落。”
看着忠伯涨红了一张老脸,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徐清才嘻嘻一笑,放下擦完脸的布巾:“好啦忠伯,我逗你玩的,时间不早,你先收拾好行李,等我辞别了慧延真人,我们就回转洛阳城。”
在执事的引导下,在白云观的大殿,徐清再次见到了刚刚做完早课的慧延法师。
今日的慧延法师和昨日又是不同,道冠巍峨,道袍飘逸,圆润得无一丝皱纹的脸,再配上花白飘洒的须眉,竟符合徐清先前隐隐有神仙气的想象中模样。
看着徐清不住眼打量自己的目光,慧延法师呵呵一笑。
“老道也要吃饭,睡觉,上茅房,可做不得神仙。昨日你对老道先憎恶后羡慕,难道今日就变成仰慕了吗?”
徐清连忙施礼道:“真人道法精深,又是小子父执辈,小子对真人不光有仰慕之意,更有孺慕之情,正是份所应当。”
慧延法师哈哈一笑,才接着说道:“小子油嘴滑舌,倒是和你父亲的古板端正不同,说说,你在洛阳城里拐骗了几家小姐的芳心?”
耳听慧延法师的取笑之声,徐清脸上发热,心想:自己刚刚才取笑忠伯,这就还回来了,眼前报,来得可真快!
取笑过后,慧延法师端正神态,正容说道:“做事随心,做人随性,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不心性败坏,就不要那么多的顾虑思想。我观你面容,额头骨满,耳后肉润,自是一个福禄绵长的相格。但见你这两日的言谈举止,虽时有开解梳导之语,却还是脱不了一个繁细思量的性子,诸葛孔明也是凡事思量,不假手于人,最后又如何?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人相帮,总比独自摸索强!”
不待徐清开口说话,他又接着道:“你父亲兆麟的事你就埋在心里,权当没有发生。若是洛阳城有事,不及避让,你就带你母亲到王屋山来,老道本领不高,但护住你们母子还是没问题的。你回去洛阳城,娶妻生子,彩衣娱亲,才是最该干的事。老道添为你的父执,还没老朽,自然不能让你一个小辈担此重担。”
徐清红了眼睛,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给慧延法师磕头。
慧延法师伸手把他扶起,说道:“天凉好赶路,老道就不留你了,你这就去吧!”
徐清深深弯下腰去,躬身拜别:“小子徐清,拜别真人。若然真人有遐,他日去了洛阳城,一定要留足徐家,让小子膝前尽孝,以尽小子对真人的孺慕之情。”
“好!好……”慧延法师笑道,“你今日已然尽了孝道!日已高升,你去吧!”
徐清转身而出,耳听得身后慧延法师说道:“兆麟,兆麟,你有子如此,夫复何求?老道也替你高兴!”
不由得心情激荡,再也把持不住,眼泪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