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的心颤栗了——德伯说中了她的心事。自从回到家里以来，苔丝非常照顾弟弟妹妹，她炽热地爱着他们。
“要是你的母亲身体无法复原，没人管他们是不行的，因为你父亲帮不上多大忙，我说的没错吧？”
“有我的帮助，他可以照顾他们。他不得不这么做！”“加上我的帮助。”
“你错了，先生！”“这话实在是笨到家了！”德伯蓦地提高嗓门说。“怎么啦，他觉得我跟你们是亲属，要是我给他搭把手，他会非常乐意的！”
“他并不觉得我们是亲属。我把事情真相对他说了。”“你这么做更是笨到家了！”
德伯恼火地从苔丝身边退到树篱旁，脱掉那件用来掩饰的长劳动衣，把它卷成一团投入火堆，接着转身走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苔丝无法接着掘地了，她内心心神不宁，想看德伯是否会去找她父亲。她拿起四齿铲回家去。
她快到家的时候碰到她的一个妹妹。“哦，苔丝，赶紧回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吧！丽莎一路在那儿哭，此刻我们家里有不少人，母亲的病大好了，然而他们说父亲去世了！”
这孩子意识到出了大事，不过还没有觉察到它的悲剧性。她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看着姐姐，惴惴不安地期待着，及至看见了苔丝脸上的反应她才说——“什么，苔丝，我们永远无法跟父亲说话了吗？”“然而父亲其实不过稍微有点儿难受呀！”苔丝焦躁地叫道。
丽莎一路走近她。“父亲不久前倒下了，给母亲看病的医生说，他活不了了，因为他的心不通了。”没错，德比夫妇两人彼此交换了位置；病入膏肓的没事了，而身体稍微有点儿难受的却撒手而去。这件事情并不仅仅这么简单，它对于苔丝来说意味着更多。苔丝的父亲在世的时候碌碌无为，然而他的生命另有一种价值。他们家目前安身的那所房子的租赁期是三代，到德比这一代到期；村里的那个佃户早就对它虎视眈眈了，打算得到它给他的长工们住，因为他们眼下都挤住在小屋里。另外，终身租房人因为处境不一般，在村里差不多跟小不动产终身保有者一样地让人反感，只要他们的租房合同期满就无法续订。
于是，德比家族——过去是德伯家族——现在遭到了不幸，而在往昔，当他们这个家族是郡里的豪门时他们当然曾让这种不幸不止一次地无情地降临到跟他们目前处境相同的那些没有土地的人们头上。依照一定的节奏变化——仿佛潮涨潮落——世间万物均是如此。
51
旧历圣母领报节的前夜总算来到了，在农田上打工的人们痴迷地搬到其他地方——每年仅仅在这一天才能碰见这种热闹的场景。这是依照合同做事的日子；在圣烛节那天签订的关于下面一年里农活的合同在这一天要开始执行了。农田劳工们——当中那些不打算接着待在老地方的就计划搬到别的农庄上去了。
农田劳工们每年一度搬到其他地方的这种趋势在这一带愈演愈烈。在苔丝的母亲小时候，马勒特村这一带干农活的人们大部分至死不离开他们的父亲和祖父们以它为家的那个农庄。然而近年来人们愈来愈希望每年迁移一次。岁数不大的农田劳工们认为这么做快活而新鲜，而且说不定会得到好处。所以他们持续地搬来搬去。
但是，乡村生活所发生的一天比一天清楚的变化并不完全是由农田劳工们的动荡而造成的。乡村的人口也越来越少。过去在乡村里安身的不仅有农田劳工，还有一个社会地位明摆着高于他们的、有意思的、眼界较宽的阶层——苔丝的父母就应划分到这个阶层——木匠、铁匠、鞋匠、小贩以及既非农田劳工又难以归类的劳动者均在列。这些人，生活的目标和方式相对来说不怎么动荡不安。然而，当这些人长久承租房屋的契约期满的时候，这些房屋几乎不再租给他们这一阶层的人，而且，这房屋大部分会荡然无存。居住在乡村而并不直接干农活的人是不受人欢迎的，而要是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搬到其他地方，剩下人的生意就会没有了顾客，这样也就只好一起搬走。这种过程，统计学家诙谐地地称之为“乡村人口向大城镇流动的趋势”。
在这种情况下，马勒特村的农舍因夷为平地而大量减少了，依然保留的都是由于经营农业者要给他们的雇工居住。德比家所谓的高贵血统其实大伙儿都持怀疑态度，自从那件给苔丝的生活产生重大影响的事情发生过后，人们便私下里期待着，只要他们住着的房屋租约期满，他们就不能不走，哪怕只想到风化问题，他们也得离开。说真的，德比这一家都不是良好的楷模。那位父亲，甚至那位母亲，总是醉得不省人事，年纪较小的几个孩子几乎不上教堂，而大女儿则有过不可思议的婚姻。一定采取措施保持村里的风化。于是，等头一个圣母领报节来临，德比一家只好离开了。
在他们该走的那一天的头天黄昏，牛毛细雨使天空一片昏暗，天色已经早早地黑了下来。由于这一个夜晚是他们在这个村子的最后一夜了，因此德比太太、丽莎一路和亚伯拉罕都出门向几个朋友辞行，苔丝守在家里等他们回来。
她跪在窗边的凳子上，脸几乎贴着窗扉；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并毫不间断地往下淌。她注意到了一张蜘蛛网，这张网没有选择在正确的有蝇子飞来的地方，所以这蜘蛛多半早已死于腹中空空了。苔丝此刻心里考虑的是一家人眼下的处境，她感到是自己给家人招致了厄运，如果自己还在外面，那么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多半会被同意作为星期租赁人接着在这所房子里住下去。在她刚回到家里之后时间不长她就曾经有那么一次被一些讲究道德原则而又在村里很有影响的人看在眼里：他们曾发现她无所事事之时来到教堂墓地，用一柄小铲子将一个被踏平了的婴儿的坟想方设法地加以修复。如此一来他们就明白她又在村子里住下了。他们斥责她母亲“窝藏”女儿，琼·德比持有异议，并擅自自告奋勇地提出马上搬家。
这句话被人揪住便导致了目前这样的结果。“我实在不该回家来，”她懊恼地对自己说。苔丝这样认真地想心事，因此她尽管看见一个穿白色雨衣的人骑着马沿街而来然而最初并没有留心。多半是由于她的脸就在窗子旁边，那骑马人没用多久就发现了她，便打马来到房屋的正面，并且让马走到与房子很近的地方，马蹄简直踩上了墙边的狭长花坛。骑马人用他那根短鞭敲了敲窗子，苔丝这才发现到他。雨几乎不下了，他做手势让苔丝把窗户打开，苔丝听从了。
“你没有发现我吗？”德伯问。
“我没有留心，”苔丝说。“我确定我听见了声音，但是我以为是马车。我似乎是在做梦。”
“啊！说不定你听见了德伯家族大马车的声音。你听过这个传说吧，我想？”
“没有。我的——有个人曾经有一回打算告诉我这传说，不过后来他没有讲。”
“我想，要是你是德伯家族的纯正的后裔，那么我也不该把它告诉你。至于我呢，我是个冒牌德伯，因此不要紧。它会让人听了觉得阴郁恐惧。据说这辆假想的马车的声音仅仅德伯家族的后裔才能听见，人们觉得对于听见这马车声音的人来说不吉利。这传说讲的是几百年前德伯家族某个人犯下的一桩杀人罪。”
“既然你已经开始讲了，那就把它说完吧。”
“可以。据说德伯家族的一个成员劫持了一位美丽的妇女，这女人意欲脱离他们乘坐的一辆大马车，在扭打的过程中那个德伯要了那女人的性命——或者就是那女人让德伯失去了性命——我到底究竟是怎么说的了。这是这个传说的一种说法……我发现你们的洗衣盆和水桶都收拾起来了。你们要迁到别处去了，是吗？”
“没错，明天走——旧历圣母领报节。”
“我听说你们要迁到别处去，不过仍然必有疑惑。非常出乎意料，为什么呀？”
“我们一直以来租借的这所房屋到我爸爸这一辈就到期了，父亲一走我们就不能够在这再住下去了，原本我们或许可以以星期租借人身份继续住下去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与你有什么关系啦？”“我是一个作风不正派的女人。”德伯的脸红了。
“这些可恶的家伙真不是玩意儿！内心阴暗的势利小人！希望他们龌龊的灵魂被化作乌有！”他以愤怒和嘲讽的语气大声说。“这就是你们要离开的缘由，是吗？被人轰出去的？”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既然他们已提前打招呼了，那么最好还是趁目前大家都在忙乎的时候就离开，因为这样会遇到比较合适的机会。”
“你们打算去什么地方？”“金斯庇。我们早就在那里租了房子。母亲痴情地惦记着父亲那边的祖辈，她准备到那儿去安顿。”
“但是你妈妈这一家子人在那里住会很不适应的，况且是在金斯庇如此一个弹丸之地。为什么不到特兰特里奇来，我那带花园的屋子可能给你们用吗？自从我妈妈走了以后，现在目前那已空空如也，但是你明白，那花园和屋子都还是很不错的。只需要一天时间就可以把那收拾出来，你妈妈就能很惬意地在那儿住下，我还可以把你的弟弟妹妹们送到一所很不错的学校。真的，我应该为你们尽一些力！”
“但是我们已经在金斯庇租了房子！”苔丝固执地说。“我们要在那儿呆下去——”
“等？等什么？肯定是等你那个好丈夫吧。噢，听我一句话，苔丝，我清楚男人是什么东西，我没有忘记促使你俩分开的原因，因此我能非常肯定地说，他是绝对不会与你和好如初的。喏，过去我曾经是你的仇敌，可是现在算作你的朋友，尽管你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到我这里来安心地住下吧。我们要弄一个正儿八经的养鸡场，你妈妈会非常胜任这项工作的；你的弟弟妹妹们也可以去念书了。”
苔丝的情绪越来越不能平静了；终于，她说——“我如何相信你一定会履行你的谎言呢？你的想法或许会有变化——到那时——我们就可能会——我母亲就会——又一次无处安身了。”
“噢，不——不会的。假如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写份书面保证，绝对不会出现那样的事情。再考虑考虑吧。”
苔丝还是不同意。但是德伯坚持他的想法。苔丝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义无反顾；他不希望接受反对意见。
“请你将此事跟你母亲讲讲吧，”他以执著的语气说。“最终做决定的应该是她而非你。明天上午我就叫人把屋子清除干净，里里外外收拾妥当，你们就可以立刻搬进去住。噢，不要忘了，到时候我会在那里恭候你们的。”
苔丝仍旧表示不同意。她此刻情绪复杂，喉咙哽住了。她根本不能抬起头来望着德伯。
“过去我曾做过伤害你的事，你知道，”德伯继续说。“你帮助治了我前一段那种宗教狂热。因此我十分高兴——”
“我倒希望你仍旧持续着那种狂热的情绪，那样的话你就会一直去做一个信教的人理应做的事情。”
“我很乐意能有机会为你效力作为补偿。明天我希望听到你母亲的物品搬下车的声音……现在把你的手拿过来——亲爱的、美丽的苔丝！”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已是低得只能两人听得到了，同时他把一只手从半开的窗口伸了进来。苔丝烦躁地瞪起双眼迅速把撑窗杆一拽，将德伯的手臂夹在窗扇和石头的窗户竖框之间。
“讨厌鬼——你真下得了手哪！”德伯说，一面赶紧收回手臂。“不，不！我明白你不是成心的。好吧，到时候我恭候你们，换句话说，至少是你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
“你不必瞎忙乎了——我有很多钱！”苔丝大声说。“你的钱在什么地方？”“在我丈夫的爸爸那里。如果我管他要，他自然会给我的。”
“前提是如果你向他要。可是你不可能这么做的，苔丝。我知道你的为人。你绝对不会管他要钱的——你就是饿死也不可能向他伸手要钱！”
说完之后德伯扬鞭而去。刚到拐弯处他就碰到了那个以前拎着漆罐写《圣经》语句的人，此人问他是否背叛了他的教会兄弟们。
“滚你的蛋！”德伯骂道。德伯走后苔丝仍然在窗边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她忽然感到十分气愤，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顿时眼泪夺眶而出。她的丈夫安吉尔·克莱尔同别人一样，对她非常冷酷，彻彻底底是这样！
她激动地信手拿过一张纸来快速地写了下面这些字：
哦，你为何要如此残忍对待我，安吉尔！我不应受到如此的对待。我已经把整件事情认真想过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你清楚地明白我不是有意让你受到伤害的——可你为何你要如此伤害我呢？你是如此的残忍，真的！我要努力去做到忘掉你。我从你那里丝毫未得到过哪怕是一点点公平的待遇！
苔丝
她向窗外注视着，等到邮递员路过门口的时候，便跑过去将信递给他，然后返回到屋里，继续垂头丧气地在原来那窗边的地方待着。
写如此一封信和写一封言语婉转哀求的信效果是完全相同的。克莱尔怎么可能被几句软话所打动呢？全部事实一切照旧：任何新的情况都不可能促使他改变自己的看法。
天色越来越暗了，炉火把整个屋子映得通亮无比。年龄最大的两个弟弟妹妹同母亲一道出去了，四个在三岁半至十一岁之间的弟弟妹妹，都身着黑色上衣，此刻正围在火炉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他们小孩子的事情。苔丝后来也加入到他们的议论当中，并不点燃蜡烛。
过了不久，苔丝看见她妈妈和高高的丽莎一路一起的身影以及亚伯拉罕共同出现在黑魆魆的、湿漉漉的路上。德比太太的木底鞋咔哒咔哒地到了门口，苔丝把门打开。
“我看到外边窗下有马的脚印，”琼说。“有人来过，对吗？”
“没有人来过”苔丝说。火炉边的几个孩子表情严肃地瞧着她，有一个小声嘟囔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