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麦季节,阳光就像无数层热浪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燥热的空气里飘拂着麦子的香气。大人们挥动着镰刀收割麦子的时候,我们娃娃儿就蹲在地边玩姑娘草游戏。我们把姑娘草撕开,我们欢呼,我们大放悲声,我们叹息。大人们的汗味从起伏的麦穗上飘过来,我们闻到了,觉得放心,有依靠。收割麦子发出“嚓嚓嚓——”的声音,我们听出镰刀的锋利和坏脾气,就有了恐惧和不安。在大人们割麦的时候,我们小小年纪,心情却十分复杂。割麦的队伍中,有我们正待出嫁的姐姐。姐姐弯腰割麦,她的身体呈现出优美的弧线,让我们喜悦。割麦累了,姐姐停下来,站直身子,向远处张望。姐姐的身子像棕榈树和杉树一样修长、挺拔。姐姐在阳光下是那么明朗,她的全身飘散出麦子的香气。多么好的姐姐,就要被一个陌生男人娶走了。姐姐以后再也不能跟我们朝夕相处了。
姐姐像一枚青杏,让我们心里发酸。姐姐的镰刀是那么悲伤,手指是那么悲伤,头发是那么悲伤,身影是那么悲伤。哦,这一切都是那么悲伤。我们梦中的姐姐,就像是麦地里的精灵,就像是土地的秘密,就像是天空的阴影……我们梦中的姐姐,就像是蝴蝶贴着麦穗低飞,就像是被剥离的心脏即将停止跳动,就像是飞鸟随着阴影在滑翔。哦,就像是姑娘草被撕开,就像是疼痛。
土地上留下齐刷刷一片麦茬,露出了难看的泥巴,所有姑娘都已出嫁……姐姐丢下镰刀,向我跑来。姐姐卷起裤管的小腿健壮而优美,脚步轻盈而洒脱。跑近了,我看见姐姐额头上汗水粘附着一些发丝。姐姐说:“我来和你撕一根姑娘草吧。”我和姐姐面对面半蹲着,各执一端,分成两瓣,撕开。大人们在骂姐姐偷懒,要她马上回去。姐姐朝麦地跑去,我站起身来,指缝间被撕开的姑娘草滑落下去,姑娘草游戏,就是在姐姐离开时结束和丧失的。
二十多年里,姐姐生育多胎,都是女孩儿。到了四十岁,姐姐还因此经受长寿婆婆的羞辱和健壮丈夫的殴打。我找不到麦地里的姐姐,找不到梦中的姐姐。
我对既老又丑的姐姐说:“我们当初不该撕姑娘草。”尽管我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少女时代的姐姐,浮现出麦子、阳光、姑娘草,但姐姐仍然平淡地说:“是吗?真有这么一回事吗?”姐姐又说:“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得姑娘草是一种什么样的草了。”在和姐姐旧事重提的几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现在是我妻子。我和妻子偶然谈及童年游戏,提到了姑娘草。姑娘草,几乎所有村庄都在生长。妻子却告诉我姑娘草的另一种游戏规则:一群娃娃几分成若干组,每一组两人。各组通过猜拳或者其他什么形式决定胜负,胜方粗暴地撕开姑娘草。游戏内容不再是预测虚拟的小夫妻将来是生男还是生女,而是撕开本身。若负方是小女孩儿,对胜方来说,就成了我把你撕开。如果负方是小男孩儿,则是我撕开你妹妹(姐姐)、撕开你媳妇。姑娘草,撕开。
少女在游戏中丧失,妻子默默地流泪。
前不久,我在小县城看到一个发廊,就叫姑娘草,我泪流满面。
我们梦中的姐姐,就像是蝴蝶贴着麦穗低飞,就像是被剥离的心脏即将停止跳动,就像是飞鸟随着阴影在滑翔。哦,就像是姑娘草被撕开,就像是疼痛。
孪生姐妹
◆文/[新加坡]方桂香
如果没有那个叫高美美的孪生姐姐,我想我会更快乐……其实,论智商,论才华,论相貌,如果没有那个孪生姐姐,我常常都可以冠压群芳,让女生自惭形秽,让男生刮目相看。
可是,只要有姐姐在,我就会被比下去。
九十四分明明是全班最高分,但只要和隔壁班得一百分的高美美一比,我就矮了一截。
参加演讲比赛时,我一出场,不到几分钟就全面抓住了听众的注意力,结束时如雷的掌声,让我认定自己是最优秀的。但只要那位叫高美美的姐姐一出场,我又相形见绌了。她那近乎无懈可击的嗓音与语调,紧紧扣住每个听众的心弦,让他们听得如痴如醉。
这么优秀的女孩儿,照理说是会引来许多妒忌的,但我那位名副其实又高又美的孪生姐姐,从小学到中学,却出乎意料地受到女同学绝对的拥戴。除了我,她对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股非凡的魅力。
虽然,在老师和同学眼中,我也是那么优秀,但我知道,在他们眼中,那个高美美更优秀,永远有个更优秀的人挡在前头,永远只能当“阿二”,感觉是不快乐的。
这么多年来,有很多人问我:“有这么一个近乎完美的姐姐,你觉得骄傲吗?”
我为什么要为她而骄傲?她样样都比我好,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让我除了气自己不争气,样样都差她一截外,我惟有越来越讨厌这个孪生姐姐。
直到中三那年,我才尝到超越她的畅快感……
为了更好地照顾患病的爷爷,今年初,我们从西部搬到东部。我和姐姐因此从西部一所女校转入东部一所男女混合中学。
转入新学校的第一周,姐姐显得很不快乐。这是我第一次看不到她灿烂的笑容。
哼,她也有不快乐的一天,活该!
而我,对新生活满怀憧憬,我期盼新学校能为我带来希望,改变我当“阿二”的命运。
于是,我笑容满面地迎接新老师、新同学,十六岁的女生第一次与男生同班,感觉还真特别。
今天相邻座位那名像郭富城的帅男生还对我说:“雅雅,你的笑容很像梁咏琪,好甜美啊!不像那个高美美,面无表情,好像……好像患了什么产后忧郁症似的。”
什么产后忧郁症吗?他懂什么叫产后忧郁症吗?真无聊!
不过,就算他形容得不对,他的话却绝对是中听的。这是第一次那个样样领先的高美美被我比下去了,而且说这番话的人,还是一个帅男生呢!
他啊,把我说得心跳加速,却又忍不住要娇羞地把他偷看几十回。想不到开学的第一周,我就尝到初恋的美好滋味。
似是而非的爱恋,让我看到新中学处处都是生机。我要把握机会重整旗鼓,超越姐姐,扬眉吐气!
人家常常说风水轮流转,此刻我终于体会到了。
我的春风得意和姐姐的愁眉苦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美美,妈妈完全了解你对旧同学的不舍之情,但为了照顾爷爷,我们必须搬家。”妈妈看到姐姐郁郁寡欢,觉得很心疼,这样安慰她。
我不也郁郁寡欢了这么多年,怎么不见妈妈这么心疼我!
“妈妈,我明白的,爷爷那么疼我和妹妹,他现在有病在身,我们是应该照顾他的。”
姐姐最会讨人欢心,永远懂得讲些贴心话。
可惜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看得透她。
她当然郁郁寡欢啦!在从前的那所女校,她是老师的宠儿,是同学们的偶像,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天,她收到的礼物比我多,她接受的拥抱比我热烈,她在旧学校的受欢迎程度,是远远超越我的。
她当然郁郁寡欢啦!新学校没让她如鱼得水,她那冷冰冰的脸孔,也让同学们对她望而却步,她受欢迎的程度已大不如前了!
“美美已经十六岁,应该学习处理离愁别绪,何况新学校里也有很多可爱的新同学,往后和他们熟了后,你也会跟他们相处得很开心的。”妈妈拥抱着她,万分温柔地对她说。
哼,我才不相信她是不会处理离愁别绪呢,与其说她感情丰富,不如说她依恋以往光辉灿烂、有恃无恐的日子。
她这么圆滑,哪会无法适应新环境?不是她不要适应新环境,而是新环境不欢迎她。
我终于相信好运不是永恒的,看来她是大势已去了,我要抓紧机会,让自己在新学校里大放光彩。
这么多年以来被压的郁闷,已经让我对她产生报复的心理。虽然她是我的孪生姐姐,但为了争取第一,我会处心积虑地把她挤下去。
于是,我极尽能事突出自己,和老师、同学搞好关系,并有意无意地在他们面前破坏我姐姐。
不出两个月,果然一切奏效,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不怎么喜欢她。老师不喜欢她,就可以让她失去许多表现的机会,比如不选她当班长,不选她当学长,不选她参加校内外各种比赛,没有这些机会,就算她有十八般武艺,也无用武之地。
中三这一年,是我最骄傲、最得意的一年。
我终于以两分之差险胜了姐姐,得了全年级第一名,外加演讲比赛第一名,校际作文比赛第一名,东部学校数学比赛第一名,中学科学有奖回答比赛冠军……总之,所有的参赛权几乎都落入我手中。我已全面地把姐姐挤出局。没有她这个强中手,我这个“阿二”当然轻而易举地登上冠军宝座。
颁奖典礼当天,我完全陶醉在同学们的掌声和祝福声中。
此情此景,让我回想过去姐姐在接受荣耀与祝福时,我总是满腔妒火地黯然离去,今天,我终于扬眉吐气,我要让那退当“阿二”的姐姐尝一尝痛失冠军的失落滋味。
可是,我却看到她静静地坐在一角,欣慰地为我鼓掌。
待同学都离开后,她走近我,一脸真诚地说:“妹妹,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开心,我也好开心。”
说着,她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惊讶得连一句“谢谢”也说不出。
“我们一起回家去吧!我要爸爸妈妈给你好好庆祝一番。”姐姐热情地说。
“我夺走了你的冠军宝座,难道你不会不开心吗?”
“你是我妹妹,让你委屈,老排第二,我才难受呢!你开心就能让我开心,真的。”
听完姐姐这番真心的剖白,我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姐姐,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谁胜谁负,我并不在乎,我只希望你快乐,因为你是我深爱的妹妹。”
姐姐说着,声音却突然越来越微弱,最后竟然晕倒在地上。
我吓得忙喊救命,老师听到后,赶紧叫了救护车,把姐姐送入医院。
在医院里,爸爸妈妈被叫进医生房内,他们足足谈了两个小时,让在外面苦等的我心烦意乱,忧心如焚。
爸爸妈妈一踏出医生房门,我就迫不及待地趋前追问:“姐姐怎么样了?”
妈妈与爸爸面面相觑,一脸为难,不知道如何告诉我。
“妈,姐姐怎么样了?你们快告诉我呀。”
“雅雅,姐姐她……唉,还是你说吧!”妈妈推给爸爸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很害怕地问。
“雅雅,美美其实不是你的孪生姐姐。”爸爸谨慎地说。
“你们到底在讲什么?”我的思绪越来越紊乱了。
“美美不是你的孪生姐姐。你妈妈在生了你之后,大病一场,医生说她以后不能再生孩子了。你一出世就很顽皮,到了两岁多,依然是个占有欲很强的孩子。爷爷奶奶知道妈不能再生育后,更加把你当成掌上明珠,眼看着你被宠坏,我们也越来越担心,但却束手无策。”
我好像在听一个大秘密被一层层地揭开一样,吓得我心惊肉跳。
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说:
“就在你两岁半那年,美国一位科学家到新加坡来参加国际性科学会议,我和那位科学家一见面就很投缘,我还请他到我们家吃饭,在那短短的两小时聚餐上,他目睹你的霸道和顽劣,于是向我和你妈妈推荐了一种教育独生子女的新科学方案,并希望我们能试试配合他做这项实验。”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妈妈,然后慎重地告诉我:“结果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最新生产的高智能机器人。”
我顿时目瞪口呆。
“这种机器人具有人类的所有功能,它最独特之处就是容貌能根据需要而设计。这位美国科学家想用这种机器人陪伴独生子女共同生活的方法,来研究独生子女的心理状况、生活规律等,以促进独生子女们健康成长。”
爸爸再度看了妈妈,然后继续对我说:“我和你妈妈商量后把这个机器人接受了下来,就是美美。”
“姐姐怎么可能是机器人?”这对我来说简直难以置信。
“雅雅,姐姐真的是机器人,是一个为你而量身订做的机器人。”
我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本来我们是想到你长大一些,至少到你上大学再告诉你,但想不到美美却在这个时候出事了!”妈妈伤感地说。
“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美美必须送回科学研究所,她之所以晕倒,是因为内部系统出了问题。”
妈妈点点头,然后感慨万千地说:“美美是个高智能的全面机器人,她在德、智、体、美等方面都是我们人类的楷模,可是没想到和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她却动了感情,尤其是对你这个所谓的孪生妹妹的深情,已让美美常常受感情牵制而无法发挥她本来应该有的最佳表现。”
我哭了,千百种思绪涌上心头,从小到大,不,准确地说,是到初三那年,姐姐展现的绝对是一种冷静、稳健、十全十美的惊人表现,可是到今年,她却“失常”了。正因为她失常,才让我有机可乘,被胜利、荣耀冲昏了头脑的我,这一年来,竟没留意到姐姐的失常。
她少了以往的高昂斗志,少了以往的毕露锋芒,她变得多愁善感,沉默低调,但却没有妒忌我。有的只是爱与支持。
在姐姐的抽屉里,我意外地发现姐姐从转到这所新中学的第一天开始,为我写下的无数姐妹情深的日记,当我处心积虑地把她挤下去时,她却默默地为我每一次的胜利,写了满心的祝福与喜悦。
那晚,我伏在姐姐的床上大哭了一场。
那晚,我第一次觉得格外寂寞、孤独。
姐姐和我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从没有过独生子女的孤独感。
这时,爸爸妈妈推门而入。妈妈走近床边,把我拥入怀里。
“妈妈,我真的见不到姐姐了吗?”
“她真的只是个机器人,虽然她曾经深情爱过我们,但只要系统出现问题,她就彻底被打回原形,成了供科学家研究的科学产品。”
美美对科学家来说,仅仅是个产品,但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却是一段忘不了的情,突然失去一个亲人,对我们是锥心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