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二驴子手指头咬掉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上学的第一天,是我度过梦魇般的一天!
先是老师强令我喝下一盆肥皂水,我把肠子都肚青了,也没有吐出那根手指头。然后来了二驴子他爹和我爹,二驴子他爹非要拉着我去医院开刀。我那时已经吐得很虚弱,被几个人抬上拖拉机,二驴子的爹一手攥着我的胳膊,一手扶着二驴子,二驴子一直在哭,我则头晕目眩,肚子一直在抽搐。我爹坐在拖拉机上,铁青着脸,一直都没正眼看我一眼。
到了医院,医生给我做胃镜,把一根恶心的管子硬塞进我嘴里,让我咽下去,我麻木地听医生的,那种难受真得要死。
医生在我胃里没找到手指头,说如果真被我吞下,这会儿早进了肠子里。当前没有设备能看到肠子里的东西,除了开刀没别的办法。二驴子的爹非要开刀,医生又劝说他,即使从肠子里取出来,怕只剩下骨头了,想接回二驴子手上,早已错过了时机。
二驴子的爹恨恨地看着我爹,又恨恨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背着二驴子走了。我爹把我押在医院,回家取了钱,付了医药费,才领着我走出医院。
我跟着我爹机械地向前走,我胃里还很难受,但我心里更难受,我知道闯祸了,而且是无法弥补的祸。
娘!如果你真是妖精,你快出来啊!出来帮二驴子变出一根手指,帮我渡过此劫啊!
我心里就是这么念叨的,无比真诚!走了大约十里路,我的腿就软了下来,我浑身冒着冷汗,摔倒在路上。我爹也不说话,把我背起来继续向前走。
我伏在爹的背上,迷迷糊糊地,听到爹的胸腔里发出嘶嘶地声响,那声音听了很难受,就像一条大蛇被一根绳子掐住了脖子,绳子越勒越紧,越勒越紧,那股嘶嘶声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我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快黑了,爹已经把我背到娘的坟前。爹把我从背上弄下来的时候,我已经醒了,我眯着眼睛,看到爹把我小心地放到果子地上,然后爹爬到娘的坟前,把头拱在地上,翘着屁股呜呜地哭。
“枝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我没教育好小虎,他闯下大祸,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他啊……”爹哭得很惨,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我隐隐感觉到,这件事还没完,不知有多么大的磨难在等着我!
我继续装睡,爹把我背回了家,又出去给我买了一包羊角蜜,那是我最爱吃的点心。爹把我摇醒,让我吃饱喝足,然后沉着脸对我说:
“虎子!你要记住,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咬断了别人的手指头,就要赔他一根手指头,你懂吗?”爹从来没这样严肃地对我说话,我木木地点着头。
“我把你带到二驴子家,你要剁掉自己一根手指头,然后喂到狗肚子里,你敢吗?”爹扶着我的肩膀,眼睛盯着我,爹的脑袋离我很近,额头几乎顶到我的头上。爹的眼神充满了刚毅、期待还有别的东西,我把眼皮垂了下去。
我把左手向前仰了仰,五根手指白白的,嫩嫩的。手指头啊,今天,我就要用菜刀或斧头把你们砍下来喂狗,你们哪个愿意牺牲?
爹用一根鞋带把我左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绑到一起,又用一根筷子横着绑着小指,把它撑出老远。
“记住,就砍这一根!下刀要快,不要砍偏了!砍完这一刀,别人就不敢再欺负你!咱就不用赔他们钱,他们也不敢欺负咱!”爹摸着我的小指头,眼圈红红的。
我依旧木木地点了点头,我一直在抽泣,我知道,我今晚惨透了!
我爹提着一把斧头,领着我去了二驴子家。
二驴子家已经闹翻了天,屋里屋外都站满了人,我听不清他们在吵嚷些什么,但当有人看到我们爷儿俩的时候,都纷纷停住了嘴,并且就像被孙猴子施了定身咒一样,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只有那些眼神一直跟随着我,注视着我们爷俩从大门口一直走进堂屋。
屋里的人和屋外一样,全都愣住了。我看了二驴子的爹娘,还有村支书赫爷爷,还有整条胳膊都缠满了纱布的二驴子。还有许多人,我都不认识,估计是二驴子家的亲戚。
“边茂财,你这是想干啥?”过了许久,村支书郝爷爷才问我爹,眼睛盯着我爹手里的斧子。
我爹也不说话,弯腰拽过来一个板凳,摁着我蹲到板凳前,又把我的左手摁到板凳上,然后把斧子递到我右手上。
“赫大爷,你在这儿正好做个见证,小虎和二驴子打架,咬断了二驴子的手指头,他知道自己不对,要砍掉自己一根手指头赔罪。”我爹微笑着,先是跟赫爷爷说话,然后又转身对着二驴子的爹。
“边茂财,你这是弄得哪一出?你这叫江湖义气,咱朱家旺不是土匪窝,也不是牢房!我看你在监狱里就是没学好,竞学些歪门斜道!”赫爷爷冲着我爹发火,我爹则依旧面带微笑。
“二哥二嫂,你们的意思呢?”我爹不理赫爷爷,扭头问二驴子的爹。
二驴子的爹扭头去看二驴子的娘。二驴子的娘正扶着二驴子坐在床沿,那眼神早就像吃人一样盯住我。
“剁!让他剁!就他知道知道被人咬掉手指头的滋味!”二驴子的娘突然大喊了一声!
“剁!让他剁!”,“我就不信他敢剁!”,“听说这小子就是狼羔子!”……屋里有许多人开始冲着我吼,那一张张脸渐渐变得狰狞!
我慢慢举起了右手的斧头,屋里又安静下来,到最后已经静得落针可闻。
“我有事,我回家一趟,过会儿回来!”赫爷爷说了一句就挤出了屋门。屋门口以及窗户上都挤满了,他们都等着看好戏,这处好戏就从我剁掉左手小指开始,到我拿着小指扔到院外狗窝里为止!
我的右手依然高举着,我扭头看向我爹,我爹把脑袋别到一边不再看我。我又扭头看着二驴子,二驴子把嘴撅到天上,气哼哼地看着我。二驴子的爹娘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就像两头要吃人的恶狼。
好戏的序幕已经拉开,所有的角色已经到位,所有的道具已经到位,就等我那石破天惊的一斧!
娘,如果你真是妖精,为何到现在还不出来?
我右手举着斧子悬在空中,我的右手已经酸麻。斧子的正下方,就是那根不幸的手指头。只要我右手一松,这一切的恩怨就结束了!
娘,如果你是人,现在相必已经做了鬼,如果你是妖,就请你帮我把把准头,我现在就听你的,只听你的!娘,你保估我罢!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右手一松!
忽的一声,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我知道,斧头已经从我眼前劈了下去!
嘭!我的左手按住的板凳剧烈震动!我的左手麻麻的,僵僵的,毫无知觉!
我猛然睁开眼,斧头劈到我小指和无名指之间,斜斜地劈进木头里,差几毫米就切到我的手指头上!
“娘显灵了!娘要我保住这根手指头!”我嗖地一声抽回了左手,心里这么想的,但嘴里却喊了出来!
“这小子耍赖!”,“他的手指头还好好的!”人群轰地一下围了上来,“让他再剁一次,他不愿剁,我来剁!”二驴子的娘尖叫着冲过来,从板凳上拔出斧头。我的肩膀被人按住,有人抓过我的左手,将它硬拉回板凳上。
“姐!你不能动手,你如果伤到他就是犯法!会做牢的!”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夺下了二驴子他娘手中的斧头。
“难道就这么便宜了这狼羔子?他家没有钱,他又蹲不了监狱!啊啊啊,你们说,难道就便宜了这狼羔子?”二驴子的娘一边尖叫着,一边拉扯着丈夫和亲戚。忽然她冲着我跳过来,啪啪啪扇了我几个嘴巴子。
“你个狼羔子!吃人的狼羔子!我家二驴子怎么惹你了,你竟然咬断他的手指头?”她使劲打我,巴掌打到我的脸上一开始热辣辣地疼,后来就麻木了。我的肩膀被人抓住,我挣脱不了,我想找我爹救我,但我扭头看了几眼,没看到他。
二驴子的娘越打越有劲,越来越疯狂,她忽然抡起了板凳,劈头盖脸朝我头上打了一下!
我脑袋轰的一下,眼前金星直冒。在她打我第二下的时候,我的肩膀已经松开,有人去拉二驴子的娘,但那个板凳还是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眼前猛然一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在哭,那哭声凄凄惨惨,幽幽咽咽,是一个女人。原来女人的哭声怪好听的,比那些死了爹娘的老婆哭得好听多了,那些老婆哭起来和唱歌差不多,不管谁家死了爹娘,哭起来全是一个调,拐着弯,绕着圈,就像生怕哭得不好听似的。
而我身边的女人,哭得如此真情,让我都感觉到可怜。她会是谁呢?她又在哭谁呢?莫非,哭得是我?
我努力睁开眼,看到漆黑的屋顶,哦,现在是晚上,屋里也没开灯。那个哭泣的女人在我的左边,我想扭头去看,但脑袋就像裂开一样疼。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脑袋拧过来。
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披散着长发,侧对着我坐在椅子上,她的皮肤也是光滑雪白,饱满的额头,微微翘起的鼻子,丰润小巧的嘴巴,那弯弯的眉头中间,有条弯弯的红痣,就像一条血丝,竖在眉心。眉毛下面,是一双深垂的泪眼……这女人好美!
“你是谁?”我鼓了鼓勇气,开口问了一句。
那女人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惊慌,随后,她的身体猛然一震,顿时变成了一团白雾,就在我无比惊诧的目光中迅速消失了!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仍然是一团漆黑,没有美丽的女人,也没有幽幽的哭声。
难道,刚才的美女是鬼?或者是妖精?难道,是我娘!对,一定是我娘,在这个令人辛酸的世界上,除了我娘还会有谁可怜我?
“娘啊,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我呜呜哭着,扭头向四处寻找,虽然我的头很疼,但我也不在乎。
“小虎,小虎!你不要乱动!”灯亮了,我爹从床那头爬过来,伸手摸我的额头,“小虎,你在发烧,别乱动,我再去找医生给你打一针!”
“爹,我刚才看到娘了!”我看着我爹,我爹好像更瘦了,他的眼圈红红的。
“别胡说,你会好的,别说胡话!”
“真的!我娘额头上是不是有条血丝?”
“你怎么知道的?”我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刚才看见的,她就坐在这儿!”我兴奋地指了指那女人刚才坐的地方。我爹浑身一哆嗦,扭着头不住的看着周围,然后又死死地盯着我。
“一定是秦爷爷告诉你的!一定是,你别说胡话,我这就找医生!”
爹让我躺好,然后披上褂子出了门。我则睁着眼,盼着我娘再次出现。
医生没有来,我爹只拿来一包药片,我爹扶我坐起来吃了药又扶着我躺下,我忍住睡意盼着我娘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