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想要了解自己,李梅发现自己好像越发不了解自己了。
李梅还是一个小小小孩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跟别的孩子有些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又实在说不出来。
因为小李梅与跟在身边的那些小伙伴们、好朋友们从没有多大的不同,无论是天晴有着大大的太阳,还是下着倾盆的大雨,漫天飞舞的雪天,小娃们也还是天天在一起玩,天天一起吵吵闹闹,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在一起胡闹不休了。
日子总是一天一天一天很平常的过去。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和谐。
敏感的小李梅虽然那会年纪还小,但是还是可以从大人们对待自己的时候,那一些些细微差异的神情里看到、淡淡的气味中闻出一些不同寻常。
不过那会李梅真的太小些,表达的词句也就反反复复那几句,而且小小年纪的小人在意的东西又实在太多,玩伴们总会适时的出现,带来的新的玩艺很快就吸引了小小的小李梅的注意力,常常就把那些个不同又忘在了脑后了。
不过记忆这个东西很神奇,那些被遗忘在风中的感觉,那些不同往常的举动,那些带着特殊味道的气息,在最不经意间,还是会时不时地跳出来,猛得一下子冒出来吓唬小孩子。
有一件事情似乎非常的特别,大概就发生在小李梅两三岁的时候,似乎是一个早晨,李梅的家里不知怎么的就来了一位特别慈祥的老奶奶,老奶奶拉着李梅的手,轻声细气地陪着李梅说话,还给带来了许多漂亮的丝线给李梅玩。
后来还说要亲自教小李梅怎么把漂亮的丝线织成漂亮的七色带。大概是老奶奶腰间系着的七色带真的很漂亮。小李梅看了又看,羡慕得不行。所以老奶奶这才答应教小李梅织一条七色带。
记得李梅刚开始还是很高兴地拉着老奶奶的手,任由着老奶奶把自己抱在椅子上,绑了大大的腰带,端坐在一张奇大无比,样子又奇丑的织布机前学习织一条图案纷杂但非常非常漂亮的属于李梅自己的七色带。
织布机藏在族长家的黑房子里,为了让能够让小李梅学习织这条七色带,黑房子的窗子全都打开了,房子也被大家仔仔细细里里外外都打扫了干净,房里还安上的亮亮的大灯。
老奶奶拉着李梅的小手,领着李梅进那个特别神秘的黑房子里,第一次被带到织布机前,小小的孩子还觉得这个奇大无比样子又怪的大家伙特别的有趣,还觉得在这个大的机子上按上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颜色各异色彩斑斓的漂亮的丝线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情。
直到小小的人儿被一根大大的布带子绑住身子,然后不停地拿起硕大的梭子在那些细密的七彩线中穿行,不能下机不得间断不停不停不停重复同一套动作直到最后完成。
几百根丝线按着色彩整齐入进织布机上,棕条里细细密密的全是彩色的线,由梭子带着一根丝线穿过,再用小手拉梳扰一下,丝线就梳理整齐了。
小小的人儿在大大的织布机前,腰里绑着大布带,挺着小小的身板,努力地捧着梭子,按着纹路穿行,再拉一下大大的梳扰,把刚刚穿着的丝线梳理平整,挺腰穿梭拉梳扰,再挺腰穿梭拉梳扰……
李梅那时真的很小,小手动几下就没力气了,后来几乎是抱着木梭才能动弹,背上被一根大大的布带子绑着,只有挺着胸直着腰端坐在椅子上。
腰酸了,手肿了,没有力气了,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开始发涨发酸发疼。
小小的人儿先是小声地抱怨,慢慢地转为哀求,眼泪不争气的下来,流着流着,便开始轻轻地哭出声音,可是到了后来声音也哭哑了,慈祥的老奶奶还是拿着一张小棍子立在身后,一下一下随着梭子的声音,一下一下打着节奏,就是不停歇。
模糊的记忆中好像就在完工的时候,房子里来了许多人,族长还有一大帮叔叔婶婶们。大家静静地等着老奶奶走近仔细确认再三之后。
老奶奶这才一点点解开绑在小小的小人身体上的那条大大腰带。母亲连忙上前,心痛地抱过软软的小人在怀里,轻轻地帮着女儿擦了脸上的泪痕。正准备带孩子出门的时候,李梅小小的脑袋靠在母亲的肩膀上似乎看到,七种不同的颜色的带子晃动了一下,七种颜色交替移动,好像七个精灵在跳动。再看时,七彩带还是那条丑丑的、粗细不匀的,细长似肠子的七彩带。
老奶奶一脸郑重地亲手从织布机上把那条织得歪歪斜斜不成图案,和着小小孩童的泪,混着娇嫩嫰的小手上的血的七色带从织布机上一同被取下来。
族长还有一大帮叔叔婶婶们,围着看了一回,那条七色带便由着老奶奶带到了一个小李梅从不知道的地方。
在李梅的记忆中自己似乎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一面非常的慈祥一面却又特别的不近人情甚至于不理会自己的伤痛还要严格要求的老奶奶,那么矛盾的一个人。本来小李梅是有些怨气的,可不知道怎么了,李梅记起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回头对着自己那个谦意的微笑,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埋怨她了。
这件事再也没有人提起,也好象都没有人知道似的,甚至于平日里总是腻在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们也没有半点好奇。
新的好玩的事很快占据了小小年纪的李梅的世界。那些并不见得快乐的记忆也就埋进了心里最不想要想起的地方。
李梅知道自己还是有了一些不同,至少在心里就生发出来了,绝不再让别人来强迫自己做自己不想做不愿做的事情的念头。
不过周明以前常会说:“小梅,你为什么总要这么固执呢?你只是一个小女人呀,有些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不要这么固执坚持了。累了,你就歇;痛了,你要叫;撞南墙,要记得回头呀。”
明明记得自己好像总是懒懒地,很少努力去做事情,学习也好,玩乐也罢,并不见多少用心在上面,可是周明又为什么要怎么劝慰自己呢?
那什么时候变了呢?
乐意而为,否则绝不出手;但如果出手,就算撞死南墙也不回头。什么时候成了心里的信条了呢?
哪个才是自己呢?
记得中考前填写民族成分的时候,任李梅如何的小小翼翼地躲躲藏藏地还是不小心被柳叶儿看到了。
谁知道这个没涵养的小女人会突然跳起来,尖锐的声音和着惊讶地大叫一下子就惊动了一屋子填表的人,“畲族,大侠,你竟然是畲族!”
唯恐天下不乱的初三(二)班,怎么可能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何况这次白纸黑字,有理有据。
“特大新闻,特大新闻,特大新闻,大侠是畲族!”方家兴兴奋地跳到桌子上,用表格做成喇叭形,大声喧扬开来。
“畲族,怎么看都不像嘛。我听人说,你们畲族人,都会说畲话的!大侠,来一句,来一句,来一句吗?让我也学学。”莲的声音其实还是挺轻柔地,不过抵不过夹杂的内。容与她特有的讽刺味的语调,听起来就让人不那么舒服了。
“山哈,我也会讲,来来来,我们比划一下。大侠,洗盘了吗?是不是吃饭的意思。讲讲——讲讲——”大大咧咧的强子兴奋地拍着桌子大声地对着李梅隔空响喊话,见李梅不理他也没放在心上,转头跟边上的同学兴奋地聊了起来。
“畲族是少数民族,可以加分,厉害呀,这一下子……”私底下的讨论才是最要人命的地方,时不时会跑到你的耳朵里扰得人不得安生。
“这种东西不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学的,恕本大侠不奉陪!去,去,去,好狗还不挡道,本大侠还有事!拜拜!”李梅只能装着强势冲出了人群,往教室外面落荒而逃。
“看她拽的,少数民族了不起呀!”
“她姓李,畲族有这样的姓吗?”
“你还别说,就她这一改民族,中考的时候可以加二十分呢?”
“稀罕!”
“你不稀罕,自然有人稀罕呀!”
……
如果可以李梅也希望在民族成分一栏上理直气壮地填写一个大大的“汉族”。可是这些在李梅一出生的时候,就被注定了,无法改变。
李梅从家乡出来的时候已经九岁了,上小学三年级,转校后因为民族的问题也是被班上的同学排挤,花了不少的功夫才渐渐溶进班级,成为班上的大姐大。
所以李梅学了乖,小学毕业那年缠着疼爱自己的父亲,跑上跑下找关系托人情,终于在户口登记薄里在“蓝梅”后面加上一个曾用名“李梅”。
升学到N中的时候,李梅就轻而易举地顶着“李梅”到新学校报到了。没有人想到李梅就是蓝梅,来自畲族。
李梅不愿意因为一个姓氏,让人觉得自己与他们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看到邻班蓝仙儿那样被人“照顾”,李梅觉得自己实在太有先见之明了,未雨筹谋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我是大侠,我可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但李梅没办法改变自己的民族成分。
据说利益共同体们当面临利益第二次分配的时候,都会这样。
当真相变成事实,说是比谎言更让人难以接受。
当大侠遭遇畲族,
滑铁卢事件还是重演了,
历史性的重复相似的让人触目惊心。
所以低调做人还是很重要的。
低调与大侠,
低调是无名的代言,
而大侠永远走在风口浪尖上。
“我是大侠。这是我的选择。
孔子说:“以直报怨,侠也。”
墨子说:“任(侠),士损己而益所为也;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侠也,”
李白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也。”
龚自珍说:“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侠也。”
谭嗣同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侠也。”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梅突然养成了一种大侠之气。
本来一个瘦瘦小小的娇巧女孩,应该与别的女生一样,在父母怀里撒娇,向男同学们发嗲,与闺蜜们私语。但李梅偏偏天天与一帮男孩子混在一起,大喊大叫,嘻戏打闹,砸黑板、踢板凳、踩课桌、翻围墙、摘野果。
常常叉着腰在教室里颐指气使,把一帮野小子唬得团团转。野气、豪气、侠气,慢慢的、突然莫名的变成了同学们眼中的大侠。
大侠,大之侠者勇往向前。
骑一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挺直了身子,高昂着头颅,任轻风吹过长长的长发,年少的心随风飞扬。
李梅总是能够把一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也骑得飞快。
追上那些放学早半节课的学弟学妹成队的自行车,再赶上前面更前面的自行车,定一个目标,飞快地蹬脚踏板,然后向前,一路的向前,目标近了,目标远了……
痛快淋漓,淋漓痛快
或是迎着晨间清冷湿润的风,对着朝霞一下一下轻悠悠地落脚,听清灵灵的鸟儿,扑扔扔地从树上飞起,一付欲睡没睡醒的样子。
见了鸟儿滑稽的样子,李梅差不多也从半梦半醒里清醒了,于是,开动马力,向前——向前——向前。
一直向前向前再向前,
前路就会出现在眼前。
李梅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向前向前再向前,冲进一条永远看不到前路的绝路。
都说绝处逢生,峰回路转,柳岸花明,桃红柳绿,莺歌燕舞。
那是因为造这些句子的人,从来不曾自己真正的到达过绝路。
南墙高高耸立,坚如磐石,任李梅撞得头破血流,也巍然不动。
躺在柔软的床上,点滴一滴一滴通过长长的管子一点一点地进入李梅的血液。
昨夜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想不到的是李梅的头痛得完全无法休息,在家里不到一刻钟,人已经处在半休克的状态了,父母不得不连夜开车把李梅送到医院住院部,挂上点滴打入镇痛剂才算了事。
也不知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梅的头痛就变成现在这样越演越烈了,不仅头痛的程度变重,更让李梅自己也担心不已的是,似乎这样疼痛的间隔也越来越短了。
医院依然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幸好还有老同学花非梦能够混到市医院内科当主治医生,只怕换了别人,开如此大剂量的镇痛剂早就被开除了。所以说,老同学那是多大一笔财富呀。用母亲的话说,要不是这财富,怎么能够救几十回命呀。
李梅觉得自己真的是命大,而且特别大的那种,几十回命,开玩笑,几十回都不死,必成祸害呀。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想到这里,李梅叹了一口气,“我就是一个祸害。”